第20章 替身(4)
祭壇下的幽閉室是關押犯錯的姬氏子弟,每一間門裡的擺置都差不多簡陋清寒。
有些桌案上會放置幾本家訓或者經書一類,除此之外,只有筆墨紙硯,用以抄寫經文。
玄丹山被妖族佔領后,這一支的姬家人死的死,散的散,這座幽閉室內也是空空如也。
幽閉室極靜,燈盤裡裝著鮫油,燃起來無聲無息,千年不滅,光亮一直恆定。
呆在這裡久了,連時辰都會逐漸忘卻。
虞意四處查探了一番,沒有任何收穫。
忽而一聲巨響從後方傳來,沒等她反應,淮黎已經噗一下化作五色鳥,火急火燎地飛回了最初那間門石室,生害怕她的仙君出了什麼差池。
在五色鳥飛回石室前,薛沉景揚起袖擺,將腿上排隊等著他擦腦袋的魔靈水母都收入袖中。
與此同時,一條透明的腕足從他下擺里伸出來,在空中扭動著轉變了兩三個姿勢,才找到合適的角度,末梢微微捲曲,慢慢地貼附上地面香灰。
他輕輕拉拽一下,腕足沾了一層香灰重新揚起來,在地面留下了一個蜿蜒的痕迹,確保將觸手上那幾個顯著的特徵都印在了香灰上。
薛沉景將觸手轉到別處,用力甩了甩,抖掉上面多餘的香灰,才將它重新收回去。
小鳥妖拍動翅膀的聲音越來越近,片刻后,一道五色光影衝進來,落地化作身著襦裙的少女。
她看了一眼潑灑滿地的香灰,擔憂地問道:「仙君,你沒事吧?」
薛沉景搖頭,「抱歉,我方才不小心撞倒了什麼東西。」
「沒關係,就是一個香爐而已。」淮黎毫無所覺,想要過去將仙君扶到乾淨的地方休息,然而腳步抬了抬,卻沒有動,反而硬生生轉過頭,重新看向灑在地面的香灰。
淮黎在心裡,不明就裡地問道:「怎麼啦?」
虞意盯著香灰中那一條蜿蜒的痕迹,石室的地面是玄石鋪成,灰白色的香灰鋪在地上,中間門那一條被什麼東西拖拽過的痕迹就尤為明顯。
她起初懷疑是蛇爬過,但仔細一看卻覺出不對,香灰里有一些模糊的圓盤狀的輪廓,整條拖痕由粗變細,末端捲曲。
這看上去分明就是一條觸手的印子!
她順著痕迹看過去,就看到了姬寒亦鋪在地上的嫁衣下擺。他曲腿坐在蒲團上,後背抵著几案,撕裂的裙擺下露出緋色的褲腿。
虞意再往上,看向他的臉。姬寒亦臉上的脂粉已經被小鳥妖清洗乾淨了,露出原本英俊的五官,他左眼上敷著療傷的葯,裹纏紗布,右眼眼瞳灰敗,瞳孔不見絲毫神光。
但他仰頭面向自己時,有那麼一瞬間門,虞意卻產生了被注視的感覺。
阿湫?
不。虞意甩了甩頭,糾正自己心中下意識對他的這個稱呼。
沒什麼薛湫,只有薛沉景,一個陰魂不散的魔頭。
連她意外掉進鬼域里,他都能追著找過來,怎麼跟狗皮膏藥一樣甩都甩不掉。
他是故意露出破綻讓她認出來,還是因為現在眼睛看不見,才會無意間門留下這條觸手痕迹?
虞意若有所思地審視著他的神情,從他臉上卻看不出絲毫端倪。
坐在蒲團上的仙君微微歪了頭,他雖看不見,但室內無處不在的魔靈將小鳥妖的反應都傳遞入薛沉景腦海。
這樣細緻入微地對她呼吸的頻率,眼神的波動,乃至脈搏的跳動,幾乎三百六十度毫無死角地觀測下,薛沉景輕而易舉地就能分辨出兩人的不同來。
很顯然,虞意已經發現了香灰里的痕迹,並且,她已經認出他了。
接下來,該怎麼做才能讓她在對他的好感度只有百分之六的情況下,心甘情願地觸碰他呢?
這個時候,薛沉景又有點慶幸,幸好還有百分之六的好感度。
她都願意跟好感度只有百分之三的人成親,那摸一摸他應該是樂意的吧?
薛沉景思索著,偏頭做出傾聽的動作,因為久未聽到她說話,而主動出聲喊道:「淮黎姑娘?」
「我在我在。」淮黎立即道,她不明白方才虞意是怎麼了,不過也沒將她的異常放在心上,關切地說道,「仙君你先別動,地面都是香灰,我先將它清理了,不然仙君的傷口沾到香灰就不好了。」
「抱歉,是我連累了你,還害得你只能同我一道躲在這裡。」薛沉景臉上露出幾分歉意,「你其實不必管我的。」
淮黎連聲反駁:「仙君曾經將我從那個臭修士手裡救下來,還喂我丹藥療傷,也算是救了我一命,我現在合該報答仙君才是。」
薛沉景便自嘲般地輕輕笑了一聲,「我現在修為全廢,已經不是什麼仙君了,姑娘直接稱呼我名字便好。」
淮黎拚命搖頭,頭上一支小巧的步搖撞得叮叮碎響,「不是的,仙君在我心裡永遠都是光風霽月的仙君。」
淮黎修為不高,作法施訣都需要外物協助,她從百寶囊里掏出一顆水靈珠,掐凝水訣引來一縷清泉,小心謹慎地將地面的香灰灑濕,才再次用水將它們衝出石室。
在這期間門,她時不時要回頭關切地看一眼受傷的仙君。
虞意便趁著她回眸時,警惕地打量一眼薛沉景,防備著他有什麼異動。
薛沉景雖擺脫了地縛靈的桎梏,但他這具身軀到底還陷在姬寒亦的角色中,他修為被廢,就成了個凡人,甚至連凡人都還不如。
昨夜折騰一宿,又傷病交加,現下久未有水米入腹,肚裡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咕咕地叫喚了兩聲。
這聲音本不大,但在靜謐的石室內,卻異常清晰。
小鳥妖反應過來,立即浣了手,從她那百寶囊里掏出一些荷葉包著的米糕,米糕是用槐花和捶打過後的糯米一同蒸出來,一打開,清甜的香氣就彌散出來。
淮黎用法子溫熱過後,往薛沉景手裡塞了一塊糕,「我包里只有像這樣的一些點心,仙君將就著吃一點吧。」
「謝謝淮黎姑娘。」薛沉景溫和地頷首道謝。
淮黎笑得見牙不見眼,自己也捧著一塊開心地吃起來。
這傻鳥沒心沒肺,腦袋裡空空,就只顧得上看著仙君下飯,半點也不擔憂當下處境,全然沒有想要出去的意思。
虞意也開始擺爛。
一是現在外面肯定都是妖族在大肆搜捕他們,出去也只能自投羅網,二是,她得好好想該怎麼應付薛沉景這個魔頭。
虞意沒有伺候薛沉景的打算,一應都是淮黎在忙碌,她倒是想勸小鳥妖不必管他,但顯然,淮黎並不會聽她的。
見薛沉景吃完一塊米糕,淮黎立即便又殷勤地遞上一塊,還貼心為他倒了一杯花露。
餵飽仙君后,淮黎又忙著幫他傷口換藥。
薛沉景的左眼傷得很重,又有妖毒無時無刻不在侵蝕他的眼球。
淮黎為了幫他逼出妖毒,幾乎將自己那可憐的一點妖力耗空,但也僅僅只是暫時壓制住毒蟲,勉強能維持一兩個時辰讓他不那麼痛苦。
壓制住毒蟲后,淮黎又為他左眼重新敷上緩解疼痛的葯,轉眸看到他抬起的右眼時,不知怎麼,忽而恍惚了下,突然悶頭往下一栽。
虞意驚得一凜,飛快掌控住了這具身軀,在撲入薛沉景懷中前,挺直了背脊。
她在心中喚道:「淮黎?淮黎!」
另一個靈魂無聲無息,兀自沉睡了過去。
槐黎異常的沉睡,顯然是薛沉景的傑作,他眼睛都瞎了,竟然還能禍害別人,虞意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何時出手的。
兩個人面對面而坐,虞意沒有半分遲疑,伸出手用力地拍了他的左眼一下。
薛沉景甚至都還來得及沒開口,她就打過來了!
他捂住眼睛,惱怒道:「你幹什麼?」
「別裝了,薛沉景。」虞意說著,扯出一段紗布,一掌拍開他的手,動作迅速地將他的雙眼都纏起來。
又抓起桌上筆毛早就乾涸凝固的毛筆,用靈力催開,直接拉起他的袖擺並指劃開先前裹好的紗布,戳進他手臂的傷口裡。
尚未癒合的傷口被毛筆用力戳開,鮮血滲出,很快染紅了筆尖,虞意以靈力裹住鮮血,在紗布上一氣呵成畫下一道封印的符文。
這道符文是封魔符,是她從師父遺留下的符籙書籍中所學,虞意以前只用它對付過躲在陰溝里偷東西的小魔小妖,也不知道對薛沉景這種怪物有沒有用,只是姑且一試罷了。
做完這一切,虞意飛身從他身邊退開,似一刻也不想挨著他。
虞意想離開這間門石室,後背忽而抵上一個柔軟濕冷的觸感,她立即反應過來那是什麼,扭身落到另一處。
但這個石室內四處都擠滿了黏膩的觸手,虞意雖然看不見它們的存在,卻能感覺到它們濕冷的氣息,聽到它們蠕動時濕噠噠的水聲。
觸手堵住了石室的出口,不允許她出去。
薛沉景一身赤紅的霞帔,手肘撐在桌上,張開五指去觸碰眼上的紗布,只是指尖還沒碰到,就被上面符咒之力給推拒開。
血紅的符文里靈光波動,這道符生效了。
「你用我的血,畫符封印我的眼睛?」薛沉景平復下心情,嘴唇勾了勾,任由手臂上的傷口往外淌血,似乎並不在意。
這具身軀實在殘敗,體內又是妖毒又是蠱術,五感早就鈍化,疼痛也並不那麼激烈,一些小傷尚可以忍受。
虞意將毛筆扔到地上,摔出啪一聲響,「準確地說,這是姬寒亦的血。仙君雖被廢了修為,到底曾經也是靈體,對付你這種妖魔鬼怪最是好用。」
「妖魔鬼怪。」薛沉景將這四個字含在嘴裡呢喃了一遍,口氣特別委屈地說道,「我有做過什麼傷害你的事嗎?你為何總是對我這麼心狠?」
「侵入我的意識,篡改我的認知,想讓我成為任你擺布的工具,這還不算傷害?」虞意不為所動,指尖劍光隱現,冷然道,「我可沒興趣給別人當狗。」
薛沉景沉默了好一會兒,他微垂下頭,碎發搭在蒼白的臉側,說道:「我只是太喜歡你了,所以才用了錯誤的方式。是我錯了。」
他語氣寥落,嗓音甚至因為後悔而輕輕顫抖,聽上去彷彿真是出自他肺腑之言。
虞意自然不可能被他的花言巧語欺騙,她張開口,只發出了一個短促而嘲諷的音節:「呵。」
薛沉景抿唇,即使有紗布遮眼,也能看出他的臉色並不好看。
他的下頜綳得極緊,線條凌厲,好半晌,才稍微緩和,重新抬起頭,仰面朝向她,低聲下氣地詢問道:「那你想養狗么?」
虞意沒反應過來,「什麼?」
薛沉景道:「利用我對你的心意,給我的脖子上套上韁繩,將我調丨教成你喜歡的模樣。」
系統:媽耶,它的宿主好豁得出去!
虞意:「……」
好傢夥,不愧是能當反派的人,為了做任務,也太能屈能伸了,當真是一點下限都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