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替身(5)
他可真會活學活用,如此理智氣壯地拿她前不久才說過的話來應付她。原來那個時候他就躲在暗處偷偷聽他們說話了。
那朵被風卷上天的絹花想來也不是憑空而起,是他故意為了吸引小鳥妖的注意力。他心裡清楚,小鳥妖見了姬寒亦,便絕不可能再拋下他不管。
虞意神色複雜地盯著薛沉景,實在不明白事情怎麼會突然朝著奇怪的方向狂奔而去。
總之,她現在正坐在姬家關押犯錯弟子的石室里,和全書中的大反派,協商要不要養狗的問題。
薛沉景乖乖地坐在蒲團上,雙眼被繪著封魔血符的紗布纏繞住,紗布下的臉蒼白如玉石,鼻樑挺直,未洗凈的口脂在那張薄唇上留下了氤氳的一點紅。
他那一身赤紅綉龍鳳金紋的嫁衣,已經在這麼一番折騰下,凌亂不堪。頭上髮髻松落,烏黑的長發從肩頭垂下,蜿蜒地搭落在嫁衣赤紅的裙擺上。
要是不看滿室張狂舞動的觸手,他現在就像一個在新婚之夜上被強盜擄走的落難新娘,美麗而脆弱,渾身上下都充滿了任人凌虐的美感。
饒是虞意再如何鐵石心腸,巋然不動,此時都不免有些心笙搖動。開玩笑,就算是柳下惠在這裡,也不可能坐懷不亂。
尤其,薛沉景還如此可憐巴巴地「自薦枕席」,想要當她的狗。
虞意當然不相信薛沉景對自己能有什麼真情實意,不過就是系統的任務罷了,但她也屬實沒想到,如他這樣心狠手辣的一個大反派,居然會被系統任務挾制到這種地步。
薛沉景現在當真就像是一條糾纏不休的癩皮狗,不論她走到哪裡,他都能循著味道找上來搖尾乞憐,甩不掉又打不走。
她現在算是切身體會到什麼叫做「她逃,他追,他們都插翅難飛」了。
虞意收回青竹劍,緩步朝薛沉景走過去,滿室的觸手滋滋蠕動,隨著她的腳步讓出道來。
她站定在薛沉景身前,伸手抓住他凌亂垂落的髮髻,故意用了點勁兒往後扯,迫使他抬起頭來,「可是,我只喜歡聽話的狗狗。」
薛沉景被逼得頭往後仰,發上唯一的朱釵搖搖欲墜,他喉結滑動,姿態幾乎卑微到了塵埃里,說道:「我聽話,我會比那隻貓妖還要聽話,只要你讓我留在你身邊。」
虞意皺起眉,鬆開指尖長發,故意揉捏他殘留著血痕的耳垂,順著下頜滑到唇角,抹上他唇瓣殘留的口脂。
「不可以再對我使用你那些催眠蠱惑的把戲,不可以做我不喜歡的事,更不可以強迫我做我不想做的事。」
虞意又捏了捏他的腮肉,薛沉景遲鈍地領悟過來,聽話地張開嘴。纖細的手指順著唇縫探入口中,指腹壓在略尖的虎牙上。
「最重要的是,好狗是不會咬主人的,所以,不可以再將你的獠牙對著我,永遠都不能傷害我,你若是做得到,立下心誓,我或許會答應你。」
薛沉景呼吸聲漸漸粗重,他從未被人這般輕佻地撫摸過,虞意居高臨下地俯視他,的確就像是在撫摸一條狗,撫摸一個玩物。
若是換作別人,這隻手在碰到他之前,就會淪為魔物的口糧。
虞意目光波動,打量他瞬間漲紅的臉,心中哂笑,果然生氣了呀,這麼一點羞辱都不能忍受,還想要給她當狗。真以為嘴上說說,她就能被哄騙到么?
「做不到就算了,以後別來煩我。」她想要抽回手,但是手腕卻飛快被人攥住。
薛沉景沉重的呼吸噴洒在她手腕內側,乖乖張著嘴,柔軟的舌頭舔過她的指尖,甚至偏頭蹭了蹭她的手腕,點頭道:「好,我願意,我都願意。」
他竟然同意了。
虞意愣了一下,用力將手抽回去,在裙上擦去指尖的濡濕,有些難以置信。
——這樣都能答應,他是真的一點自尊都不要了嗎?
薛沉景太過沒有底線的臣服,沒有使她安心,反而讓她覺得害怕。虞意心生退怯,又想反悔道:「算了,我們其實沒必要這樣……」
沒必要走到這一步,沒必要結定契約,沒必要牽扯得這麼深。
但是她沒能把話說完,就被身後暴怒的觸手推進薛沉景懷裡。
薛沉景如同一隻血紅的水鬼一樣纏上來,雙手環繞至她身後,緊緊扣住她的腰身。
一隻手往上威脅地捏住她的后脖頸,手背上青筋暴突,塗染蔻丹的指甲幾乎陷進她肉里,伏在耳邊的氣息急促而粗重,咬牙切齒道:「不能算了,為什麼要算了?你說的一切我都可以答應你,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就是因為你太沒底線了,她才會不放心。若不是有系統約束,虞意毫不懷疑,薛沉景會第一個弄死她。
跟他在一起,這簡直就是在刀尖上跳舞。
虞意幾乎是下意識的,手中已經凝聚出了一柄尖銳的劍光,充滿威脅地抵在他的后心上,說道:「薛沉景,放開我。」
薛沉景依然緊鎖住她不放,甚至將觸手一圈圈纏上來,將他們緊緊捆在一起。
他埋首在虞意肩上,嘴唇貼附在她耳邊,軟聲求道:「我就這麼讓你討厭嗎?連成為你身邊的狗都沒有資格?那你告訴我,我要怎麼做你才會同意,我要怎麼做,你才會喜歡我?」
虞意快要被他的裝模作樣氣笑了,「薛沉景,你不覺得你很荒謬嗎?你真的喜歡我嗎?憑什麼要求我喜歡你?」
薛沉景沉默須臾,斬釘截鐵道:「我喜歡你,我是真的喜歡你。」
虞意:「……」我信你個鬼!嘴巴裡面沒有一句真話的臭男人。
虞意眼神越發冷凝下去,她手中劍光灼穿衣裳,抵入他后心,再一次警告道:「放開我,不然我一劍捅穿你。」
薛沉景已經感覺到刺入后心的劍氣,她的劍氣灼烈,如同岩漿一樣淌入他的身體里,燒化血肉,那劍光中又有令人戰慄的電流,薛沉景曾經領教過她的厲害。
如果沒有魔靈相護,金丹期的劍修想要殺死他,簡直易如反掌。
薛沉景渾身都在抖,卻依然沒有鬆開手,他的后心溢出濃重的魔息,不斷侵蝕虞意的劍氣。
「我不放。」他忽然笑起來,語氣終於剝離了偽裝出來的乖巧和卑微,陰惻惻地說道,「主人,你沒有別的退路了,要麼同意,要麼死。」
他徹底暴露出自己的真面目,內心洶湧的惡意終於毫無保留地敞開在虞意麵前,幾乎凝為實質。
虞意聽到系統失控的尖叫,判定他對攻略對象的威脅過高,若再不收斂,將對他進行懲罰。
薛沉景在系統的倒計時警告聲中,不可抑制地大笑起來,該死的系統,該死的任務,該死的虞意。
他不想再陪她們玩這個無聊至極的救贖遊戲了,他已經死過很多回了,不介意再多這一回。
如果能就這麼徹底死掉,再也不會醒過來,對他而言,是一種解脫。
系統倒計時結束,薛沉景的身體猛地一震,從喉嚨里發出壓抑不住的痛哼。
虞意不知道他正受著系統的什麼懲罰,只能聽到耳邊急促的呼吸和痛哼,眼淚很快透過他眼上紗布,潤濕了她的脖頸。
但他抱著她的手勁反而更重,幾乎將她骨頭都要揉碎,在她耳邊斷斷續續地笑。
薛沉景親昵地蹭著她的耳際,是真心實意地感覺到了愉悅,聲音顫抖地說道:「就這麼抱著你,我們一起死在這間密室里,直到肉身腐爛,白骨成灰,不分彼此,其實也不錯,你覺得呢,主人?」
他就是個瘋子,他果然是個瘋子!
薛沉景身上逸散的魔息越來越多,魔息侵蝕入他身上另一個魂魄。姬寒亦在魔息當中痛苦地慘叫起來,他化作地縛靈囚在這段痛苦的往事中數千年,經歷反覆折磨摧殘,都不曾入魔。
此時,卻要在魔息的侵蝕下喪失自我了。
濃稠的黑影從他身周擴散開,裡面閃過一些猙獰的影子,是虞意曾在他心海看到過的魔物。薛沉景越是虛弱,這些東西扭動得便越是猖狂,就快要從他身上衝出來了。
殺了他,她也沒法在這些失控的魔物中逃出生天。
虞意毫不懷疑,他是真的會與她同歸於盡。
「我答應你。」虞意捏碎自己手裡的劍氣,被勒得有些喘不過氣來,像上岸的魚一樣張大嘴,吐出妥協的話語。
她可不想和他一起死在這裡。
束縛在她身後的觸手沒有松,還在持續地收緊,不止是她,就連薛沉景的骨頭都開始咯咯作響,他的肩都要被自己的腕足捏碎了,脖子上青筋鼓脹。
他們緊緊貼在一起,虞意嗅到濃重的血腥味,可能來自薛沉景身上,也可能來自她自己。
她被壓迫得胸腔劇痛,呼吸都覺得刺痛,努力偏過頭,大聲說道:「我答應你!我答應你!薛沉景,我答應你,你別發瘋了……」
虞意眼前開始發黑,冒出了斑駁的金星,充血讓她心跳得很快,渾身每一寸皮肉都在一跳一跳地脹痛著,整個身子都快散架了。
薛沉景貼附在她耳邊,開心地說道:「好,我聽話。我答應了主人這麼多要求,那主人可不可以為我許下一個心誓?」
虞意甚至沒有聽他說出是什麼心誓,便斷然拒絕道:「不可以,沒有哪條狗會反過來要求主人的。」
薛沉景表情霎時冷沉下去,不過,片刻后,他又再次笑起來,輕聲道:「嗯,主人說得對,我確實不該要求主人。我這樣聽話,主人應該不會再想從我身邊逃走了吧?」
他等了一會兒,沒等來虞意的應答,便又道:「沒關係,主人以後要是再逃的話,我還是會找到你,不論天涯海角我都會找到你。」
一道靈識從薛沉景眉心飛出,靈識成字,於半空凝聚成一份誓約書,將虞意提到的要求都撰寫於上,沒有漏掉任何一個字。
薛沉景貼在她耳邊,一字一句念完,立誓成約,提醒道:「主人。」
虞意仰頭細看了內容,放出靈識,在誓約書烙下自己靈識印記。
半空的字跡消散,重新化作一團靈光,沒入薛沉景眉心。虞意閉了閉眼,看著那道靈識沉入他紫府心海內化作一墩誓碑,永鎮心海。
觸手從他們身上鬆開,被擠壓的空氣重新回來,虞意貪婪地深吸了幾口氣,意識有幾分昏沉。
半昏半醒間,她聽到薛沉景和系統的對話。
系統小心翼翼地出聲:「宿主,對你的懲罰是主系統下發的。」
薛沉景沒有搭理它,也沒有發怒。他一點一點地將滿室狂舞的魔影重新壓入心海。
系統安靜了良久,又試探性地開口問道:「你剛剛真的想要殺了女主嗎?」
薛沉景平躺在地上,他口鼻都在往外流著血,臉頰很紅,皮膚底下很多毛細血管都被擠破了,身下都是几案粉碎的木屑,仍在輕輕地發笑。
他沒有回答系統的問題,反而問道:「你覺得她會喜歡上自己的小狗么?」
系統立即回道:「根據書中對女主的記載分析,是的。女主很喜歡小貓小狗這樣可愛的小生物,對明確屬於她的東西,她會格外偏愛和縱容。」
虞意對鶴師兄的確很縱容。
薛沉景大張著手臂癱在地上,略微勾了唇角,滿意道:「那就行了。」
他不介意當她的狗,只要她好好留在他身邊,幫助他完成任務,助他得到他想要的一切,這就行了。
虞意很想撐起身來問問他,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是不是真的是水母怪成精,才會這麼沒有腦子。
但她自以為耗費了很大的力氣,卻也僅僅是手指彈動了一下,就徹底失去意識。
再次醒來,她是被一聲尖利的咆哮驚醒的。
虞意抬起頭,便見一道矯健的身影從門口撲過來,他金色的貓眼燒著沸騰的火光,滿臉都是「捉姦在床」的暴怒。
對上她望過去的目光時,那雙貓眼委屈地快要化成為了水,「淮黎,淮黎,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虞意飛快低頭看了一眼她和薛沉景現在的狀態,他們躺在一起,彼此衣衫凌亂,皮膚上都殘留著被觸手勒過後的青青紫紫的痕迹,遍地木屑當中還有觸手蠕動過後的水痕。
這確實很容易叫人誤會。
離夙憤怒地都快燃燒起來,周身妖氣暴漲,五指伸出鋒利的爪子,嘶吼著朝薛沉景抓來。
他與半空橫檔過去的觸手撞到一起,妖氣和觸手上蛇鱗金光擦出尖銳鳴響,震顫讓那無形的觸手在空氣中顯露出形狀來。
離夙的貓眼緊縮,被另一條觸手抽得倒飛出去,在空中時,又被後方射來的一條蛇鱗包裹的堅硬觸手貫穿了肩膀。
鮮血滴滴答答地淌下,虞意一把按在薛沉景肚子上,急道:「不要殺他。」
薛沉景悶哼一聲,捂住肚子坐起來,異常聽話道:「好。」
他說完,觸手抽離,貓妖落到地上,踉蹌地吐出一口血來。他身形一晃,再次張牙舞爪地朝薛沉景撲來,又再一次被觸手結成的透明牆壁擋在外面。
離夙張開雙手,五指妖爪尖銳,交錯地劈砍向觸手。觸手背脊上的蛇鱗金光如漣漪一樣在虛空蕩開。
「淮黎,你過來,你給我過來!」離夙雙眼通紅,尖牙從唇角齜出,臉孔上顯出了貓面。
他不斷劈斬向觸手,就算肩上傷口噴血也毫不在意,貓瞳死死盯著她,一聲一聲喊道,「淮黎,淮黎,我不罵你了,我也不欺負你了,回來好不好?他是人修,還是山主的男人,你們不能在一起的!」
虞意有些頭疼地解釋:「我跟他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什麼都沒做。」
體內淮黎的魂魄有了蘇醒的跡象,虞意站起身,想要朝離夙走去,先安撫住他如今狂暴的狀態,手腕又被薛沉景緊緊扣住。
他仰起頭,紗布遮擋住了他的眼睛,其上的封魔符文已經黯淡,失去了靈力,被淚水氤氳成一片斑駁的紅痕。
「你答應我的。」薛沉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