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9) 你可以叫我阿湫,我喜歡聽……
薛沉景沒料到她會突然提起這個,停頓了些許,才說道:「你不是清醒了么?你只要清醒了就不會再受到蒙蔽。」
除非他再次給她植入新的認知,但是他現在不能了啊,他立過心誓,再這麼做只會將他的紫府撕裂。
虞意看著他道:「我不想讓那些杜撰的東西留在我的腦海里。」
薛沉景抿了下唇,因她眼中明晃晃的嫌棄而心生不悅,但這一回,他把心底的情緒藏得很好,做出苦惱的樣子,說道:「抹消不掉,我不知道該怎麼抹消掉,只能重新再給你植入另一個認知來覆蓋之前的,但我現在有誓言約束。」
虞意並不相信他的說辭,問道:「那以前那些被你篡改過認知的人呢?」
「要麼殺了他們,要麼殺了他們認知里的那個『我』。」
他以前都是這樣解決的,比如離山劍派那群後山守石弟子,他想要脫離「離山弟子」這個身份,只要將被他植入過這個認知的人都殺光就好了。
當然,他還可以選擇重新覆蓋掉之前植入的認知,將他的身份改變成一個無關緊要之人,但大多數時候,殺掉他們會更簡單一點。
薛沉景「觀察」著虞意的臉色,討好地說道:「阿湫這個名字是真的,是我爹預備給我取的表字,不是杜撰的。」
只不過在那之前他就離家了,再也沒有回去過,所以也沒能進行過正式的加冠禮。
「你可以叫我阿湫,我喜歡聽你這樣叫我。」
想得真美,虞意才不想這麼叫他,他們還沒有親近到這個地步。或者說,她並不想主動踏進薛沉景虛構的甜蜜陷阱里,順了他的心意。
薛沉景說起殺人時的口氣,那般隨意,就像是隨手從路邊拔了一棵草,人命在他心裡輕賤得如此可怕,他又怎麼可能懂得珍惜別的?
虞意至今都還記得那一片染血的淺灘,和他毫不猶豫一劍刺穿身前護著他的師兄心口的畫面,只要回想一下,不論他現在如何裝腔作勢,惺惺作態,她都能心如止水了。
她還沒來得及說話,離夙先在一旁醋勁十足地叫囂道:「不行,你不可以這麼叫他,淮黎,我與你相識百年,你都還沒叫過我阿夙,憑什麼要這樣叫他?除非你先叫我一聲。」
那是小鳥妖的貓,虞意當然不可能那麼叫他。
薛沉景委實不在意她要如何稱呼自己,反正叫與不叫,又不會給他增加積分,他只想找機會讓虞意再主動摸他一次,一次就行。
他善解人意地說道:「沒關係,你若是不想叫便不叫吧,我不會像旁人那樣勉強你,你想怎麼稱呼我都可以的,我都聽你的。」
另一個「旁人」被他氣出了貓叫。
從幽閉室出去之前,薛沉景脫下了他那一身惹眼的嫁衣,勉為其難套上貓妖備用的衣服。
離夙雖然活了百歲有餘,但他外形看上去還是少年人,姬寒亦卻是一副成年男人的身骨和體魄。
衣服穿在他身上略有些窄,肩膀的位置緊繃繃地箍著。
薛沉景無時無刻不在為了他的任務積分而努力,央求道:「主人,你來幫我理一理衣裳可好?」
攪屎棍貓妖再一次搶先一步踏上前,將手指掰著咯咯作響,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仙君真夠嬌氣,穿個衣裳還要人伺候,還是我來幫你穿吧,畢竟這是我的衣服,我比淮黎更熟悉該怎麼穿。」
薛沉景用力地將衣服扯上肩頭,綳得布料刺啦一聲裂響,他沉聲道:「滾開點。」
離夙立即回頭告狀,「淮黎你看見了么?他翻臉比翻書都還快,這種男人最不可靠了!」
小鳥妖的魂魄被他們兩人時不時的爭鋒相對搞得很緊張,虞意偏偏還要火上澆油,說道:「山主身邊有幾隻狼妖大人嗅覺很靈敏,離夙你抱一抱仙君或者蹭蹭他,多沾染一些你的氣味到他身上,遮掩一下人修的氣息。」
她這話說完,兩個男人都露出了膈應的表情,異口同聲地說道:「不可能。」
但是貓妖的眼珠轉了轉,很快又改口道:「也不是不行,不過仙君身上仙氣太重,光是抱一抱或者蹭一蹭根本壓不住,恐怕只有澆上一泡尿才行。」
薛沉景被噁心得往後退了一步,觸手擋在身前,金色的蛇鱗爬上末梢,將它裝甲成尖銳的矛,在鮫油燈下泛著金光,「你敢!」
他偏頭面向虞意,咬牙道:「主人儘管放心,我不會讓人察覺我身上的氣息。」
薛沉景這麼說的時候,身上的氣息就真的開始變淡了。
不論是身上殘留的血腥氣,還是姬寒亦被迫染上的脂粉香氣,甚至他身上衣衫殘留的貓妖的氣息,都徹徹底底地滌盪了乾淨。
連風都會因為周遭環境而染上不同味道,但他卻可以做到身上沒有任何氣息。
離夙聳動鼻翼朝他嗅聞兩下,驚疑地問道:「你是怎麼做到的?」
薛沉景口氣不耐:「與你無關。」
虞意記得,書里好像提過,反派確實有一些隱匿自己氣息的方法,所以他才能頻頻潛入正道仙門裡搞事。
她與薛沉景提前說明道:「好吧,但要是出去之後,我們被玄丹山主發現的話,我會直接將你交給她。」
也只有這樣,淮黎才不會立即變成烤小鳥。
離夙聞言,心中一喜,但隨即又覺出幾分怪異。這不像是淮黎會做出的事,以他對她的了解,她絕不會為了自身安危而犧牲他人。
不過沒等他細想,他便看到那奸詐的人修聽話地頷首,俯低頭湊過來試圖和淮黎親近,他還刻意壓低了嗓音,軟聲說道:「我都聽主人的便是。」
離夙再沒有心思想別的,只顧著防範這個見縫插針想要勾引淮黎的人修。
這座幽閉室除了祭壇上的出入口,還有另一道門,這道門處在山腰上,是供巡查人員進出的門禁。
他們從山腰出來時,外面正是深夜十分。玄丹山上依然燈火通明,山主還沒有放棄對姬寒亦的搜查,群妖聚集在祭壇頂,正在試圖從外破開那座該死的幽閉室。
薛沉景暗中給玄丹山主傳了一道命令,令她將山下的妖族都調離開原地。
三個人幾乎是暢通無阻地回到山下的宮殿群中。虞意捧著完整的安魂陣圖,推演出陣門所在,往那裡趕去。
安魂陣的陣門恰好也在中心地的大槐樹下,那裡有一座祠堂,名為槐安堂,是姬家這一支脈的家祠所在。
這裡地勢陰僻,大槐樹如雲葉冠籠罩住整座祠堂,在姬氏還在時,這株槐樹便生出了樹靈,一直守護在祠堂里。
當初玄丹佔領這裡后,曾領著群妖搗毀祠堂泄憤,她本想將這為人族驅使的槐樹精一併殺了,可轉念一想,總得有人見證姬家祠堂這番景象,才將它留了下來,允許它活到至今。
安魂陣的陣門設在那裡,槐樹精必定知道內情。
虞意叫離夙攙扶住薛沉景,半扛著他往前走。三人跌跌撞撞地跑進槐安堂。
現今這座祠堂還維持著當初被搗毀時的模樣,匾額四分五裂躺在門廊下,污漬滲透入楠木內,上面的字跡已經看不清楚。
樑柱也坍塌大半,瓦礫碎了一地,尤其裡面的牌位,幾乎找不出乾淨完整的一塊,殘留著的每一塊碎屑上都能看到一些咒罵侮辱的字元,火燒過的痕迹遺留在這裡的每一寸土地上。
祠堂里臭氣衝天,據離夙說,這裡曾被澆過七七四十九日的糞水,那時候這些妖可是專門去山下的村寨搶來的糞水,上貢給姬氏故去的祖宗們。
離夙狠狠抓著仙君的胳膊,半邊肩膀扛著他,故意滿含惡意地說道:「反正這裡每一塊牌位都被屎尿淋過,被無數的妖踐踏過。」
「閉嘴。」薛沉景低聲斥道,感覺到體內另一個魂魄激蕩的情緒,抬手揉了揉眉心,重新將姬寒亦的反抗壓制下去。
虞意轉頭掃一眼祠堂四面,望向頭頂的大槐樹。
這座祠堂,她以前自然也來查探過,但是並未發現什麼異常,還曾經被祠堂旁這株樹冠茂盛,蔭庇住整座祠堂的大槐樹生出的樹靈,無端咒罵過一頓。
當時淮黎都被它給罵哭了。
此時,那大槐樹精就躺靠在枝杈上,半透明的靈體微微發著光,聽到有人闖入的動靜,張口便叫罵道:「你們這群野獸潑皮,這裡已經沒什麼東西可以再容你們泄憤了,你們還來幹什麼?」
大槐樹簌簌地抖動起來,樹榦往下彎折,碩大的樹結如榔頭一樣朝闖入者砸下,枝條抽得磚石橫飛,怒道:「滾,快點滾!」
漫天的槐花飛散,如同潑灑出去的星星,有那麼一剎那,景色竟意外地好看。
「淮黎,當心。」離夙閃身一步擋到虞意身前,將她護在身後,同時伸手一把將薛沉景推了出去,「老東西你看清楚了,砸死了你家仙君,你就等著哭吧。」
薛沉景應聲吐出一口血,他半昏半醒,虛弱地往滿地臟污里倒下。好在那槐樹精反應極快,一根枝條伸來,讓仙君跌進了繁茂的枝葉里。
槐樹精從枝幹上倏地坐起身,白須白髮,身量只有半人高,它輕飄飄地飛上這一枝槐葉上,枝葉抖動,將仙君翻了個身,仔細打量他。
許久,它才終於辨認出這位姬家的仙君,伸手扶住他道:「當真是仙君啊,仙君你、你……」
樹精哽咽,看著他眼上血紅的紗布,抬袖擦拭眼角,哀泣道:「是老朽無能,保護不住祠堂,又無力搭救仙君,只能看著仙君被一群妖邪欺辱。」
薛沉景輕輕搖頭,「不怪你,是我自己實力不如人,才會淪落至此境地。」
離夙昂首打斷他們主僕寒暄:「老東西,那你可得好好感謝一下我們,要不是我和淮黎將你家仙君救出來,他早就死在山主的床上了。」
離夙說到這裡,貓眼一亮,似乎因此聯想到什麼,偏頭朝虞意眨了眨眼,不放過任何一個抹黑那人修的機會,湊近她小聲道:「是了,他那麼久才從洞房中逃出來,肯定早就不幹凈了。」
薛沉景還躺在槐樹枝上,佯裝自己受了重傷,系統在他耳邊聒噪:「他污衊你!建議宿主一定要找機會跟女主解釋清楚,那條蛇妖沒碰過你。」
薛沉景渾不在意,「他污衊的是姬寒亦,跟我薛沉景有什麼關係?」
系統無奈道:「但是你現在跟姬寒亦同為一體,女主又不知道你是何時入的鬼域,萬一誤會你怎麼辦?」
薛沉景聞言,觀察了一下虞意,她分明根本就不在意。
那邊廂,離夙得意洋洋,將自己的尾巴揚到她手邊,勾纏她的手指,耳朵尖通紅,「淮黎,你以後離他遠點,別再讓他碰到你,你要摸的話就摸我,我只讓你一個人碰。」
小鳥妖的魂魄擠開虞意,抬手捂住他的貓嘴,急道:「你不要胡說八道,要是被仙君聽到,他會難過的。」
重點在這裡嗎?她腦子裡是不是就只記掛著那個卑鄙的人修?
離夙的表情瞬間門陰沉,臉上的緋色一下退去乾淨,背過身去狠瞪卑鄙無恥的人修一眼,再不說話了。
淮黎怯生生地垂下手,握了握手心裡殘留的離夙的氣息,不明就裡地問道:「阿意,我是不是做錯了?離夙怎麼又生氣了?」
虞意心中撲哧一笑,「沒有,你做得很好。」
槐樹精抖動枝條,小心翼翼地將重傷的仙君護在枝葉下,滿含敵意地看向兩隻交頭接耳的小妖,想要確定自家仙君是不是受那兩個小妖的脅迫。
薛沉景閉著眼,姬寒亦的魂魄反抗得厲害,他不得不閉目專心壓制他,以免被他激憤的情緒影響。
感覺到槐樹精的目光,他撫住心口,撐坐起來:「我曾與那隻小鳥妖有過一些交情,的確是他們救了我,我們現在無處可去,只能往祠堂這裡來暫避。」
槐樹精這才收回滿身的敵意,但看向淮黎和離夙的目光中還是帶著戒備,嘆息道:「祠堂已經被搗毀成這個樣子,哪裡還有地方可藏哦?」
離夙張口想罵,被虞意抬手攔下,「槐精爺爺,現在到處都是搜捕仙君的妖衛,我們只能將仙君帶來這裡找你想想辦法,不論如何,仙君就託付給你了,我們先去引開搜捕的妖衛。」
她最後看了薛沉景一眼,扯住貓妖的袖子,拉著他疾步走出祠堂。
薛沉景佯裝昏迷過去,槐樹精又仔細將他查探過一遍,看到他手肘內側與經脈相連的姬家徽印,終於徹底打消心底懷疑。
槐樹重重枝葉交疊起來,將仙君托起送入半塌的祠堂內。
槐樹精捉住薛沉景的手,手指化作尖銳的樹枝,在他掌心劃開一條傷口,再反手掏入自己心口,挖出一朵碧瑩瑩的嫩芽放入他掌心傷口。
那嫩芽沾血而入,碧綠的青光順著薛沉景手腕經脈攀爬上臂膀,槐樹上千年的靈力都隨著這縷青光灌入他身體里。
這具身體斷裂的經脈正隨著入體的根須修復,薛沉景適時轉醒過來,脖子上的青筋都鼓出來,咬牙道:「你在做什麼?」
眼前的靈體慚愧道:「老朽還在幼苗時,蒙受姬家先祖精心栽培,方能成材生靈,如今無以為報,唯奉上自己全數靈力,為仙君重續經脈,希望能助仙君逃脫妖族折磨。」
「不,我不需要你這麼做。」薛沉景深吸口氣,伸手想要去摳挖鑽入手心的嫩芽。
「仙君想要打開地宮躲藏,非得使用靈力不可,你不必推諉,這是老朽心甘情願。」槐樹精露出釋懷的微笑,它失卻元丹,本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凋零,枯葉和碎花洋洋洒洒地飄落下來。
靈體也開始逐漸消散,最後一刻,槐樹精推了一推祠堂內滿是污垢的供台,「仙君恢復靈力,便儘快從地下離開這裡吧。」
薛沉景半邊身軀都被順著血管攀爬的青光包裹,槐樹的元丹就像是一粒種子,扎入他體內,開始瘋長。
枝幹續接上他的斷骨,莖葉生成他廢掉的經脈,這具身軀的知覺也跟著恢復,薛沉景渾身劇痛,額上出了細密的汗。
雙手緊緊扣住身邊的一根槐樹枝,直到那枝條在他手心裡失去活力,變成枯朽的干枝,一折就斷。
樹精元丹徹底融入他體內,全身經脈重續完成,薛沉景疼出了一身的冷汗,彷彿才從水裡撈出來一般。
他一把甩掉手裡干枝,又不解氣地回頭跺一腳枯死的槐樹枝幹,破口大罵道:「誰他媽要你給我續經脈,拼接斷骨的!痛死我了。」
虞意和離夙看到極速枯萎的槐樹,重新闖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貓妖當即叫道:「不是讓你跟它打探一下安魂陣的事嗎?你怎麼把它弄死了!」
薛沉景背過身,揉一把眼上濕透的紗布,嗓子有些啞,冷聲道:「我還沒來得及問,它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