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替身(10) 你最好別死,別為了任何……
貓妖好不容易抓住他的把柄,當然不肯善罷甘休,揚聲質問道:「這老頭命硬得很,就算被放火燒都沒有燒死,怎麼你一來,它平白無故就死了?你是不是……」
薛沉景深吸口氣清了清嗓子,厭煩地打斷他:「它將全部靈力都渡給了我,為我重續了經脈和斷骨。」
他手握成拳,緊緊捏住自己掌心傷口,低垂著頭,好似正看著滿地枯敗的枝葉,臉色不豫地低喃道:「我才不稀罕它這麼做,不稀罕它自作多情地犧牲自己來成全我。」
虞意竟然從他身上感覺到一絲難過的情緒,不過想來也是來自於他體內另一個魂魄。
她俯身撿起一串枯萎的槐花,還沒直起身,那花瓣便從乾枯的莖上飄散乾淨,她又只好鬆手放下,問道:「它有留下什麼話嗎?」
「這底下有一座地宮。」薛沉景收拾好心情,走到槐樹精消失前所在的位置,伸手按上它最後觸摸過的地方,「經它一提,我倒想起來,這底下確實有個地宮。」
薛沉景先前只浮光掠影地掃過姬寒亦的記憶,著重看了小鳥妖和人妖大戰那一齣戲,對別的並未怎麼上心。
經槐樹精提起來,他才想起曾在姬寒亦記憶里看到過有關這處地宮的內容。
薛沉景閉上眼,仔細地回溯他的記憶,手掌順著殘破的供台,從左至右摸索過去。青色的靈光從他指尖流淌開,依次點亮供台上幾處浮雕的眼睛。
最後,他聚靈力於掌心,朝著供台上一塊磚石猛力一推。靈線從他手下飛速射出,切割開供台的磚石,這些磚石以極快的速度拆分開,又重新堆砌,最後壘成了一座三間四柱的白石牌坊。
牌坊正中的樓檐下懸挂一張匾額,黑底金字,上題「安魂殿」三字。中間兩柱上各寫有「邪煞莫侵」、「妖魔勿擾」兩聯。
「姬家真正的祠堂,其實是在這座牌坊後面。」薛沉景說道。
離夙伸長脖子上下打量這一座憑空出現的牌樓,惱怒道:「你們姬家竟然用一座假的祠堂欺騙我們,人修當真是陰險狡詐!」
薛沉景沒理那隻蠢貓,他閉了閉眼,試圖從姬寒亦的記憶里挖掘出更多信息。
但安魂殿是姬家重地,也不知是他本身就知曉得不多,還是將這部分記憶守護得太嚴密,薛沉景一時從他記憶里挖掘不出更多的信息來,也就不知道這安魂殿中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他的觸足隔著牌坊一段距離,仔細掃過上面的門聯,問虞意道:「要進去嗎?」
虞意點頭,自然要進去。安魂陣的陣眼必定在這座地宮當中,她想要破開安魂陣,釋放出滿城的地縛靈,就必須要進去闖一闖才行。
淮黎的魂魄膽怯地說道:「阿意,我們真的要進去嗎?」
虞意安撫她,「別怕,我會保護好你的。」
淮黎躊躇須臾,小鳥魂魄點了點鳥頭,和以往一樣,選擇了相信她。
祠堂里這一株大槐樹的枯萎也吸引來玄丹山妖族的注意,有妖開始往這裡聚集。虞意沒有耽擱,集中精神,抬步往門樓里走進。
離夙卻忽而伸手攔了她一把,他神情堅定,金色的眼瞳中滿滿裝著都是少女的投影,不太擅長地刻意放柔了聲線,說道:「我先進去,若沒有危險,你再跟在我後面進來。」
離夙說完也不等應答,轉過身,警惕地往門樓內走去。
貓妖少年身量修長,背脊挺直,衣衫底下能看到後背繃緊的肌肉線條,他頭頂豎起一雙貓耳,耳廓來迴轉動,警覺地聽著四面聲響。
勁瘦的腰肢下,六條毛絨絨的尾巴如扇面一樣展開,義無反顧擋在她身前的背影看上去穩當而可靠。
小鳥妖嚶嚶地啾了一聲,小小一團鳥魂突然熱起來,她的情緒感染到虞意,讓這具身軀的心臟砰砰地亂撞。
虞意一時間臉紅耳熱,詫異地按住自己狂跳的心臟,疑惑道:「淮黎?」
小鳥妖揮著翅膀給自己扇風,魂魄都紅彤彤的,驚慌失措道:「怎、怎麼了?我也不知道怎麼了。」
虞意深吸口氣,在心裡嚇唬小鳥妖道:「別讓我分心,要是進去碰上什麼機關,我一時沒反應過來,你就要變成死小鳥了。」
淮黎被她一嚇,停止亂轉,將腦袋埋進翅膀里,努力壓制自己蕩漾的心緒。
虞意不由一笑。
身後傳來系統恨鐵不成鋼的嘆息:「主人,求求你爭點氣吧,這種時候你就應該衝上去,為女主保駕護航,將她護在身後!而不是讓一隻貓妖搶走這個刷取好感度的絕佳機會。」
薛沉景愣了下,將系統的提醒在腦子裡轉一遍,才後知後覺地意識過來,難怪方才她的心跳那麼快。
他懊惱地心道:「你怎麼不早點提醒我?」
系統:「……」需不需要我一勺一勺把飯喂到你嘴裡啊?你就不能自己有點覺悟嗎?
可到了現在,薛沉景再想表現已經晚了。離夙早就一腳踏進了門樓,虞意跟在他的身後入內,他只能氣呼呼地嘖一聲抬步跟上。
白石牌坊的門洞內忽而漾起一層水膜似的白光,兩邊門柱上的刻字同時大亮。與此同時,已經消隱於門樓背後的離夙,發出一聲警示的貓叫,緊接著便被一股大力猛地震出來。
虞意反應極快地側身閃避開,她一半身形陷入門樓白光里,忽覺一股巨大的吸力襲來,身上有一股異樣的拆分感,耳邊聽到淮黎驚訝地叫聲:「阿意?」
虞意回過頭,看到了瞪大眼睛盯著她的淮黎。
她飛快低頭看了自己一眼,意識到,她們兩人分開了。淮黎看到她的臉,欣喜地伸長手臂想要來摸她,「阿意,我終於看到你了阿意。」
但結界阻擋在她們兩人中間,淮黎終究沒能觸碰到她。
虞意被大力吸入牌坊門洞裡面,而小鳥妖被門上的結界彈了出去。
「阿意!阿意!」
虞意只最後聽到淮黎的兩聲呼喊,眼前的畫面便徹底一轉,她踏進了安魂殿的地宮裡。
牌坊另一端,離夙和淮黎一前一後被牌坊結界彈出去,貓妖的反應極快,身子在半空柔韌地扭轉,腳尖剛一沾地便飛奔過去,接住了震飛出來的淮黎。
薛沉景的魔靈本來緊隨在虞意身邊,此時也盡數都被結界擋下。
他張開手臂接住彈回的一大群透明魔靈,回過頭,眼上雖蒙著紗布,卻精準地找到小鳥妖的方向,問道:「虞意進去了?」
那一瞬間,淮黎感受到了來自四面八方的注視,彷彿有無數雙的眼睛正盯著她打量。
她不由得抖了抖,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跟著起立跳舞,顧不上離夙緊張的詢問,怔怔點頭,「進、進去了。」
「虞意?虞意又是誰?」貓妖一頭霧水。
薛沉景沒再理會他們,轉身一頭扎進白石牌坊的門洞里。門柱兩側的刻字再次亮起,他的身前出現一道水膜一樣的結界,身形陷在結界白光中,和這兩道敕令僵持。
邪煞莫侵,妖魔勿擾。
「呵,我偏偏要侵擾一下看看。」薛沉景嗤笑,魔息從身上溢出,裹住雙手,張開五指插進面前的結界里,用力往兩邊撕扯。
他雙手手背上突出嶙峋的青筋,用力到關節泛白。結界劇烈波動,門柱上的敕令光芒更盛,誅妖驅魔的刀光劍影從結界內丨射出,朝他劈斬而下。
亂劈的劍光掃射到身後祠堂,離夙慌忙抱住淮黎,縱身朝槐安堂外飛奔。
淮黎抓著離夙肩膀,焦急道:「仙君,仙君怎麼辦?還有阿意!」
「別管他們了!」離夙吃味道,「你總是管那麼多,每個人都能被你放進心裡去,你就不能專註地看著我嗎?只看著我!」
離夙情緒激動,一時閃躲不及,後背和腿上都挨了一劍,他一下跪到地上,嘴角流出血來。
誅妖劍光襲來頭頂,將他們合圍其中,離夙揚手護住淮黎的腦袋,埋下身,將她整個人按在自己身下。
「離夙!」密集的劍光簌簌而下,淮黎仰起頭,緊張地看向他。近距離下,她那雙瞪大的眼眸中塞滿了他的身影,只有他的身影。
「就是這樣,你的眼睛只看著我就好。」離夙滿意地笑起來,但很快他的笑就僵在臉上。
五色鳥的羽翼大展,翅膀從下往上抱住他,罩在貓妖頭上。離夙一顆心竄到了嗓子眼,聲音都要撕裂了,「笨鳥!你幹什麼,你不要命了?快把翅膀收回來!」
淮黎抱住他的脖子,緊緊閉上眼睛,全然不顧他的咆哮。
劍雨落下,撞出鏘鏘鏘的尖銳鳴響。
預料中的疼痛沒有到來,淮黎張開眼往上看去,越過離夙肩膀,從分開的翎羽間,看到一道玲瓏妖嬈的身影擋在他們上方。
玄丹山主白裙飛揚,手撐一把雪白的涼傘,傘面纖薄透光,頂上覆蓋一層堅硬的蛇鱗,是她自己褪下的蛇皮所制,傘面與落下的劍雨相撞,錚錚劍鳴中,劍雨被悉數盪開。
玄丹回眸瞥了一眼身後兩隻小妖,「還不快走。」
「謝謝山主。」淮黎感激涕零,連忙收回翅膀,用力撐起貓妖往祠堂外走,一邊安慰他道,「離夙沒事了,我們沒死,山主來救我們了。」
離夙的心臟還收縮著,像被人狠狠攥在手裡,還沒有緩過來,他四肢有些浮軟,但扣住淮黎的手指卻鉗得極緊,顫抖著聲音氣急敗壞道:「誰要你保護我的?你要是死了,我一定會吃了你一定要吃了你!」
淮黎睜大眼睛,被嚇得縮起脖子,小聲道:「我們不是都說好了嗎?你為什麼又要吃我了?」
「所以,你最好別死,別為了任何人而死。」離夙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隨後又收緊手臂,俯靠在她肩上低聲哀求,「淮黎,算我求你了。」
淮黎抬手摸摸他的腦袋,「放心吧,我不會的。」
祠堂外圍滿了妖族,只是被突然爆發的劍流阻擋,沒人敢踏進去。
等劍光消散后,這座早就殘敗的祠堂終於徹底垮塌,就連旁邊枯死的槐樹也傾倒在地,被劈斬成了木屑。
周遭都被夷為平地,只剩下中間那一座三間四柱的白石牌坊聳立在原地。
玄丹山主畏懼地看了一眼牌樓下的身影,收起雪色涼傘從廢墟中踏出去,著人將那兩隻小妖擒過來,詢問道:「怎麼回事?」
離夙渾身是血,撐直背脊擋在淮黎前方,沒有提他們是如何到的這裡,又為何會和姬寒亦在一處,大聲說道:「槐安堂是假的,裡面供奉的姬氏牌位都是假的,那一座牌坊後面,才是真正的姬家祠堂!」
群妖躁動起來,群情激奮,紛紛掏出兵器想要衝上去,被玄丹揚手壓制住。
「背叛本君的人會有什麼下場,你們應該心裡清楚。」玄丹山主細而妖的眼眸在離夙兩人身上轉動一圈,令人看押好他們,容后處置。
她注意力重新回到那一座白石牌坊,命令道:「先圍住這裡,等我號令。」
妖族領命四散,將那一座牌樓團團圍住。
牌樓底下,混黑的魔息和結界纏繞在一起,這門上敕令融入了姬家不止一個人的修為,數十代人的修為凝聚在這面結界上,一時叫薛沉景難以突破。
門柱上蘊含姬家先祖法力的敕令光芒,激得姬寒亦的魂魄有了片刻清明。
姬寒亦再也忍受不了薛沉景身上濃重的魔息,仙君哪怕被廢了修為,在鬼域當中沉淪數千年,被魔息蠶食魂魄,到了如今依然還留有一分自己堅守的道心,沒有徹底墮落。
他沒有絲毫猶豫,以自己堅實的道心,快速默念起了驅魔咒。
薛沉景毫無防備,被驅魔咒文直擊魂魄。
他神魂遭到重創,裡外夾擊之下,腳步鬆動被逼得往後倒退,與此同時,身體中傳來一陣剖離之感。
薛沉景被震出結界,眼上遮蓋的紗布鬆脫落下,他睜開眼睛,一雙瞳仁烏黑明亮,眯眼看著姬寒亦的身形倒入結界裡面。
兩人徹底分離開,姬寒亦入了結界,而他和小鳥妖一樣,被門柱上的敕令震出來了。
從結界跌出來的人有著一頭漂亮的烏黑長捲髮,赤金色的髮帶與青絲交織在一起,飛揚在半空。
貓妖眯起眼睛,急速顫動的瞳孔將對方的五官面目捕捉入眼中,垂頭問懷裡的人,「他又是誰?你到底還有什麼瞞著我?」
害怕被前面的玄丹山主聽見,他將聲音壓得很低,有一種咬牙切齒的無可奈何。
淮黎以手掩唇,睜大眼睛看著前方,「他們也分開了啊。」
仙君進了牌坊後面,應該是安全了。
牌坊下,薛沉景按住心口,姬寒亦誦念的驅魔咒彷彿還縈繞在身體里,他心海里的魔物痛苦地翻湧。
薛沉景臉色陰沉地在白石牌坊前踱步,腦中翻滾著那該死的驅魔咒,他用力甩了甩頭,「閉嘴!閉嘴!」
他控制不住地彎腰乾嘔起來,好似想將身體里那嚶嚶嗡嗡的驅魔咒從喉嚨里吐出去。
薛沉景整張臉漲得通紅,就連眼睛都快充血,跌坐在地上,抬起雙手將口鼻一併掩住,死死捂住嘴,想要遏止住喉嚨里無用的抽搐。
良久,驅魔咒的聲音終於在他腦海里漸漸淡去。
薛沉景鬆開手,大口喘氣。他抬袖擦去滿臉的濕意,偏頭看向矗立在身旁的白石牌坊。
再一次和虞意分開,讓他無比焦躁。
只剩五分,明明只剩下五分。
喘息平復之後,薛沉景閉上眼睛,沉入心海。
他穿過心海混亂的魔影,從誓碑前走過,徑直入了心海深處那一抹白光當中。
熟悉的山腹神廟出現在眼前,薛沉景踏入大殿當中,對著靜坐在蒲團上的人說道:「出去,幫我找一個人,找到她將她帶出那座鬼城。」
蒲團上的人站起身,轉身面向他。
兩人站在一起,猶如一對孿生雙子,身量五官無不相似,就連腦後垂墜的長發和發尾捲曲的弧度都一模一樣。
只是一人神情陰鬱,一人氣質溫潤,仿若兩個極端。
「是曾經來過我這裡的那位姑娘么?」那人語氣溫和地問道。
薛沉景頷首,湊近他沉聲警告道:「別做多餘的事,你應該知道,我現在能感知到你的一舉一動,隨時可以將你重新封入這裡,我的好兄長。」
另一人便無奈地笑了一下,並未因他惡劣的語氣而生氣,說道:「好,我聽你的。」
白石牌坊前的人重新睜開眼睛,他眼內的充血還沒有完全退去,眼眶通紅,但那雙眼眸看上去卻清透明亮得堪比陽光下的湖面。
此時正是黑夜褪盡,朝陽初升之時,鬼域當中的陽光也是慘白色的,沒有絲毫暖意,但他久未照見陽光,乍然重見天日,已是萬分快活。
他仰起頭,瞳孔中盈滿陽光,深深吸了一口氣,嘴角露出懷戀的笑意。
明明還是同一個人,只在一閉眼一睜眼間,周身氣質卻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系統立即察覺到了他的轉變,激動道:「主人?你終於出來了,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