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Arlo旅館,508室的門每早六點準時開啟,把手的掛牌被翻轉到「請打掃」一面,搖晃兩下,歸於平靜之時電梯的門即將關上,空隙里是高大的女人身著灰色的跑衣,她輕輕拉扯了下第二隻手套的腕部,遮住右手的運動手錶,上面顯示:紐約,4攝氏度,天氣晴朗。
邵止岐快步向前走,自動感應門打開,她毫不猶豫跨過去——然後下意識遮住眼睛。
刺眼的陽光被大廈玻璃折射無數次跳進她眼裡,邵止岐的眼睛在陽光下顯出淺色,11月的高樓風吹起她發尾,很強勁。
今天的大都會陽光明媚。
邵止岐一邊適應戶外的溫度,一邊做起熱身。她思考著接下來要怎麼跑,但想到最後還是會交給直覺:總之躲著人少的地方,跑向中央公園的方向。
她的方向感不錯,兩三周下來也已經熟悉了旅館周圍的街道,這是一座擔負盛名的城市,全世界無人不知,能搜羅到的信息也多得難以處理,還好邵止岐對這種工作很熟練。她在來之前就已經做過了詳盡的調查。
偶爾她也會想,這樣一座城市,到底為什麼會讓前上司如此避讓?
哪怕是跑步,大腦清空,只剩下前進的路線和周邊的景色,但邵止岐還是會時不時想到前上司。但她如今的進步已經很大了,一天里只會在不經意的時候才想到對方,而且不會出現她的名字。只是一個很模糊的輪廓,一句話。
所以這個方向大概是對的。
邵止岐控制著呼吸的節奏,看著自己吐出的白霧漸漸消失在冷空氣里,四肢逐漸發熱,意識也更加專註。
她現在跑的這條路是公園大道,途經洛克菲勒中心,階梯式的灰色高樓像是用樂高積木堆成。她眺望了下,確認自己跑的方向無誤,心情再次沉澱,她想:冷靜一下的計劃也應該是正確的。
比起以前在對方身邊,眼裡無時不刻充斥著她的身影,也不得不一直想著她的事,現在這樣好多了。感覺上就像是試著挑戰自己的極限,想知道自己能在水下待多久,於是就憋住氣一直等待,等待肺部空氣消耗光的那一刻,結果卻發現自己就這樣慢慢沉了下去,甚至忘記了該怎麼呼吸,產生這種錯覺后她會被人猛地抓住手腕——
「我還以為你要尋死呢!」
邵止岐歪著腦袋,很不解:「我沒有。」
我就是想試試看,我能在下面呆多久。小小的邵止岐微聲說,伴隨大口呼吸。她不知道對面的人們為什麼那麼生氣,其實長大后的邵止岐也不甚明白。
那是小學時發生的事了,父母在城裡給自己報了游泳班,邵止岐到最後也沒能學會游泳。她始終領悟不到要領,模仿的動作姿勢一下水就失效,身體只是像塊石頭似的一直沉下去,被同學或者教練發現后才被一把拽出水面。她從小就是這樣的不得要領,不知道要去追逐什麼,抓住什麼。
在陸地上的時候就扮演人類,在水下的時候就當一隻魚,可以被環境渲染成各種形狀和顏色。愛情也是一種環境。對她這樣的凡人來說,愛情甚至可以算得上一種飛來橫禍。如今她出水了,喘息著趴在泳池邊緣光滑冰涼的瓷磚上,久違呼吸空氣。她回到只有自己一人的生活,忽然想起自己其實是人類。
但是,人類原來是怎麼生活的?
邵止岐跑過聖巴德利爵主教座堂,哥德式的純白教堂非常耀目,繁複精緻的花紋可以和顯微鏡下的雪花結構相媲美。從正面看的時候很像一隻白貓的像素大臉,邵止岐掠過一絲這樣的想法。她時常掠過無數碎片式的荒唐想法,最終只能被自己壓下,因為她還有要扮演的角色。
沉默寡言,踏實安分。
不逾矩。
邵止岐的呼吸一快,節奏被打亂,步伐逐漸慢下來。回過神來時她才發現自己跑進了人群里,熙熙攘攘的各樣面孔如一股不可逆的水流挾裹了她,劫持了她。她感到一陣強烈的不安和迷茫,不知道自己到底該往哪一個方向去,出竅的靈魂飄出來,俯瞰著陽光明媚的大都市,看著人流里扮演人類的那條魚——邵止岐。
「將來的事有考慮過嗎?想上哪所高中,大學——」
「你到底想做什麼?」
「就是,你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你難道沒有夢想嗎?」
成為人類就必須回答這樣的問題嗎。
這樣的話,還不如乾脆只做一條順著水流長大的魚。那樣的日子可能更簡單一些。
冷冽的空氣灌進肺部,好痛苦。這時才覺得紐約的冬天實在面目可憎,自己這些天來都是怎麼熬過來的?邵止岐彎下身子,扶住膝蓋。她今天跑得太慢了,運動手錶上顯示的心率是90次/分鐘。也許是壞了。
連汗還沒有跑出來,但她的手卻在顫抖,胃部絞痛,刀割一樣。按理說每天都是空腹晨跑,她早就習慣。怎麼今天這麼嚴重?是因為其他原因嗎。因為冷靜過了頭,因為刷機太草率,出了BUG,回過神來的時候只剩下了恐慌發作。
——煙。
想抽煙。
邵止岐下意識摸了下口袋,然後才想起來自己其實沒有帶煙的習慣——起碼不是為了自己帶。她沒有煙癮,但此時此刻確實很想抽一根煙,以至於心臟都發癢起來。
邵止岐不得不強忍下這種心情繼續跑完中央公園的路線,折轉回旅館以後對付了兩口早點,那股抓撓人心的感覺才稍微好些。
離開前餐廳前邵止岐發現窗口處還販賣洋酒。她也沒有嗜酒的習慣,更別提上一次她喝多了以後闖出了什麼亂子……她到現在都記不起所有細節。
她想想還是算了,快八點的時候回到了房間,一進門就看到了地上半開的行李箱,到現在也沒收拾妥當,就那樣放在過道里,每次經過的時候邵止岐都得邁出一大步才能跨過去——還好她腿長。
衣服和雜物略顯凌亂地放在床上,桌面、椅背,窗台上趴著一隻大頭狗玩偶。
房間沒有很亂,畢竟客房清掃員工每天都會來打掃。但邵止岐確實覺得自己這日子是越過越隨便了。但是無所謂,反正沒有人會看到。她不會看到。
這麼一想自己可能也不算有潔癖。
邵止岐坐在椅子上,不知從那裡扒拉出一根煙,手掌心的打火機點了兩三下都沒點上,邵止岐皺眉。又點了十幾分鐘,她最後還是放棄,把煙和打火機扔進垃圾桶,從行李箱里翻出了一套換洗衣物,拽出來的時候有什麼東西被帶了出來,滾落到了地毯上。
那是她的舊手機。
邵止岐沒動,她只是看著孤零零躺在那裡的手機。她用了三年的手機,是換了新工作後用第一筆存款買的,三年間還換了一次電池,按理說可以再用上一兩年。但她卻換掉了手機,這種舉措類似於分手后剪短髮,是在表決心。
可我居然把它帶過來了。
也許只是錯覺。邵止岐想。她以為自己已經冷靜下來了,可這隻舊手機的存在就像是一顆定時炸彈,讓她的心臟時不時怦怦直跳,提醒她那三年仍然形影不離。
她盯了會那隻手機,最終還是決定不去管它。
淋浴過後邵止岐有點困了,她踉踉蹌蹌走出來差點被行李箱絆倒,踩到那隻手機,腳底硌得生疼。來到床邊后拉下了捲起來的遮光窗帘,光線被遮擋,室內一片昏暗。然後她撲在床上,眯著眼睛定了個十點半的鬧鐘,客房打掃一般是這個點開始。
就這麼一覺睡到十點一刻,邵止岐從床上爬起來提前按掉鬧鐘,慢吞吞地抓起一件件衣服穿好,貴重物品放在保險箱里鎖上,最後再坐在行李箱上睡眼惺忪地往下壓了壓,「咔噠」一下扣住開關。
離開旅館的邵止岐似乎還沒徹底醒來,像在夢遊。來到紐約的第二十一天,浮出水面后的第二十八天。她埋頭走路,經過無數拐角,紐約大多餐廳十一點才開門。
終於來到一家已經開門的義大利餐廳前,邵止岐坐下后翻開菜單前說出的第一句話是「請給我來一瓶紅酒,謝謝」。
508室的房間內仍然昏暗,銀色行李箱旁的地毯上,那隻舊手機不翼而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