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約定(二更)
意識在黑暗中晃動,時井稚的耳邊似乎響起過很多聲音。
「小時,小時你怎麼樣?長官,求求你救救他!」這是老宋。
「嗚嗚嗚,大哥哥你醒醒啊嗚嗚……」一聽就是馨馨。
還有一些陌生的:
「天啊……怎麼會傷成這樣!」
「長官,我們沒能逮捕嫌疑人,但是從他的身上分離出來了一部分水銀液體。」
「那個墜樓的女人還有救!她身上的時間流速被降低過!」
太好了……時井稚想,這次我有把所有人救下來。
當周遭慢慢安靜下去,他又聽見了林玄衿和一名女子的對話。
「我知道捕夢者傷亡是在所難免的事,但是時井稚也是受害者,他甚至都沒有成年。所以拜託你,救救他……」林玄衿話里竟然帶著哽咽,「他還一直向我打聽荊煥燁的事,他也不相信煥燁死了,說不定我們真的能有新的進展……」
別哭啊,姐姐。時井稚想伸手摸摸她的頭,卻動彈不得。
上輩子你從來不掉眼淚的。
「他就是你之前提過的那個孩子嗎?叫你姐姐的那個。」
另一道聲音明明極為陌生,卻溫柔得似乎可以讓一切安寧下來。
「小玄,很多年前我就發過誓的,不會再讓你失去任何一個家人,無論代價是什麼……」
少頃,時井稚感到自己的牙關似乎被人掰開了,一滴冰涼、清甜的液體滑入了喉間。
「睡吧。」那個溫柔的聲音說,「做個好夢。」
於是意識更深地沉沒下去,沉入記憶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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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井稚剛和荊煥燁回格洛的頭幾個月,兩人在一起相處的機會其實很少。
那時的荊煥燁剛任職指揮官,不可能帶他出那些危險的任務,也不願意真讓他照顧自己的起居。只來得及給時井稚以新生的身份辦了入學,轉身就又投入了無休止的任務和戰鬥中。
那段時間對時井稚來說,其實並不好過。
上一世幻想種並沒有如此大規模地爆發,於是這些生物的存在仍然不被世人所知曉,捕夢者的身份也同樣是隱匿而神秘的,能進入格洛學院學習的,可以說99%都是家族世襲的捕夢者,對時井稚這樣的「外人」有著本能的排斥。
沒有可以說話的朋友對時井稚來說倒不算什麼,畢竟他早就習慣了獨來獨往。但他討厭成為目光的中心,討厭成為別人議論和刁難的對象。
換言之,誰又願意被孤立呢?
哪怕這個人是個天才。
當荊煥燁終於得以從堆積如山的事務中抽出身來去看看自己帶回來的小孩,時井稚已經成了全學院最有爭議的人物——
一半是因為他特殊的身份,一半是因為天賦異稟的才能。
「太有靈性了,學什麼都一點就通,戰鬥意識和能力也都是頂尖!」負責教時井稚基礎捕夢學的老師是這樣對荊煥燁描述的,「他天生就是塊當捕夢者的料,幸好給你碰上了。」
荊煥燁懷著複雜的心情去了初級班的訓練場,遠遠的,就看見一個清瘦的身影,在障礙物間靈巧地避讓穿梭。
這次訓練採取的是擂台制,而從時井稚上場開始,他已經擊敗了大半個班的學生。
荊煥燁本想在這輪對戰結束後過去打招呼,快到出口處時,剛好和慘敗下場的一個高個男生擦肩而過。
男生被人攙著一瘸一拐往前走,經過荊煥燁身邊時還在呲牙咧嘴地罵人。
「沒身份沒背景的人還他媽敢那麼拼,冒頭太快被選上戰場,到那群指揮官手底下還不是只有送命的份!」
於是荊煥燁抬起的腳又落回了原地。
將近一小時后,對戰全部結束,時井稚終於從模擬訓練場里走了出來。
他低著頭徑直走向自己的背包收拾東西,肩背挺得板直,完全看不出剛受了不下二十處大大小小的傷,臉上也沒半點拿下幾十場連勝后的喜悅。
直到拎起包離開,時井稚自始至終都是一個人。
荊煥燁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沒有喊住他,只是默默地跟在身後。
那道背影比起初見時更挺拔了,卻也更單薄,像一根堅韌的枯枝。
兩人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一直走到了宿舍門口。格洛學院的學生不多,校方也不差錢,住宿都是單人單間的小公寓。
時井稚低頭在包里找鑰匙時,荊煥燁伸出手想拍拍他肩膀,豈料下一秒眼前寒光一閃——
「別動。」
從包里掏出的小刀抵在荊煥燁喉管,少年的目光陰沉狠厲:「為什麼要跟……」
看清那張臉的瞬間,時井稚手裡的刀「噹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怎麼是你?!」
那雙眼睛一下子變得濕潤起來,時井稚情不自禁抬起手,似乎是想抱住他。
荊煥燁短暫地愣了愣,垂在身側的雙手把黑手套攥出了更深的褶皺,然後想要抬起——
可時井稚還是那麼敏感,他精準地捕捉到了那一絲怔愣,像是從一個甜美的夢中幡然清醒過來那樣,猛地向後撤了一大步。
「荊指揮好。」
除了眼尾未消的紅意,剛剛發生的一切似乎都只是錯覺。
「我來看看你。」荊煥燁說,「抱歉,這段時間……」
時井稚只是微笑著搖了搖頭:「這是我自己選的路,您不用道歉。」
於是荊煥燁的手攥得更緊,直到時井稚試探著問他要不要進來坐坐,一直揪著心臟的那股力道才終於放鬆。
11月的天黑得很早,時井稚進屋之後摸索著去找吊燈開關。
還沒按下,屋裡就突然亮起了柔和的暖光。
「這樣就好。」荊煥燁站在他身後,低頭說話時溫熱的氣息輕輕掃過後頸。
時井稚眼底盛著他變出的光芒,回頭看過來時,兩人好像又回到了那個秋分雨夜裡有著星星的天台。
「嗯,這樣就好。」他輕聲重複。
時井稚本想自己做點飯菜,剛從冰箱里拿出食材,卻被摁到了沙發上。
「我來燒。」荊煥燁說,「你去包紮傷口。」
時井稚的神情肉眼可見地變得更緊張:「我訓練的時候你都看到了?」
荊煥燁已經搬來了書櫃角落裡的醫藥箱:「你受的所有傷我都看到了。」
他的本意是想讓人乖乖包紮,可在聽到這句話之後,時井稚突然變得很安靜,像是一株脫水的植物,慢慢縮了起來。直到荊煥燁摘下手套要給他的傷口消毒,這才一把搶過棉簽。
眼見他開始認真清理傷口,荊煥燁也起身去廚房為晚餐做準備。離開沙發時,突然聽見身後的人說:
「我會變強的。」
那聲音很小、很小,卻格外堅定,「總有一天能站在你的身邊,很快就能。到時候我就能保護別人不再受傷,也能……」
保護你。
荊煥燁背對著他,站在原地闔了下眼。
良久,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說:「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作為指揮官,我會很高興。」
荊煥燁燒飯的速度很快,沒多久就做好了三菜一湯,還打電話給學院食堂讓送一些餐后甜點過來。
「開飯了。」
他把菜端上桌,客廳里卻沒有時井稚的身影。
正猶豫著要不要去卧室看看,裡面突然傳來了東西打碎的聲音。
「時井稚!」
荊煥燁一把推開虛掩著的門:「怎麼…」
撒了一地的碘酒淌到腳邊,未出口的話就那樣卡在了喉嚨里。
時井稚正扭身對著鏡子處理背後的傷,脫了一半的襯衫掛在腰間——
青紫淤痕和一道道血痂陳列在本應光潔白皙的軀體上,全都從鏡中落入了荊煥燁的眼底。
「剛剛動作幅度太大…不小心把瓶子碰下去了。」時井稚囁嚅道,「柜子里應該還有一瓶碘酒,可以麻煩你幫我拿一下嗎?」
荊煥燁離開的腳步難得失了分寸,他去柜子前找了一圈並沒有發現碘酒,拉開一旁的抽屜,裡面躺著的卻是一個上了密碼鎖的墨綠色本子。
荊煥燁猛地把抽屜推了回去!
他有些心煩意亂地捏了捏眉心。作為一個邊界感很強的人,荊煥燁不論是對自己還是他人,都極為注重隱私和距離,而這短短半分鐘內發生的一切,對他來說已經嚴重越界了。
而且擅自踏入他人隱私的那個人,還是他自己。
「我沒有找到碘酒。」荊煥燁重新回到房間門口,這次並沒有急著進去,「但是我身上帶了效果更好的葯,你用這個吧。」
說著,他從隨身空間里取出一個小藥瓶,從門縫裡遞了進去。
掌心裡很快就空了,荊煥燁綱要縮回手,突然感覺被人拉了下手腕。
「要不……你還是幫我一下吧。」時井稚的聲音隔著門悶悶地傳過來,「萬一我把這個也碰碎了怎麼辦。」
一分鐘后,荊煥燁站在時井稚背後仔細塗著葯,動作放得極輕。
「以後不好處理的傷就喊我。當然,如果可以我更想讓你一直平安健康。」
「疼了要說,別忍著。」
時井稚點點頭,又搖搖:「不疼。」
「說的好像我沒有受過傷一樣。」荊煥燁突然打趣道,「就你這樣,連自己都照顧不好,當初還說要照顧我。」
「你別看不起人啊。」時井稚不甘心地說,「以前和姐姐一起生活也是我照顧她多一些。」
這會兒真的離得近了,兩人反倒沒了先前的不自在和拘束。
「其實這些傷都沒看上去那麼嚴重。」時井稚說,「我是疤痕性體質,恢復得很慢,最近還好一些了,剛來那個月真的每天都五彩斑斕的,跟世界地圖一樣,特別難看。」
荊煥燁差點又被他的形容逗樂了:「那訓練的時候怎麼還不要命一樣往前沖?」
少年突然回過頭,定定看著他:「如果我身上多一道疤,將來上戰場的時候能少死一個人,那再難看也值。」
荊煥燁被他盯得心裡一陣沒來由的難過:「只要救人,就一定會有救不了的人。別把自己逼太緊。」
「我也不想,可是我做不到。」時井稚把頭轉回去,視線垂下來盯著地板的縫隙,「一想到你在前線戰鬥而我只能留在學校里,我就整夜整夜睡不著。」
父母離自己而去,姐姐也陷入昏迷,在生活一次又一次的天翻地覆后,時井稚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抓住的東西了。
換句話說,他能看見的帶來希望的光,只有荊煥燁了。
「老師說,作為捕夢者,要時刻把全體人類的利益擺在第一位,然後是每個普通人的性命,最後才是同伴與自己。而指揮官,就是衡量這個守則的標尺。」
荊煥燁手上的動作稍頓,默認了他的話。
「所以有一天你可能也會捨棄我,對嗎?」
「……」
更為長久的沉默后,荊煥燁答道:
「是的。為了人類利益,必要時我會無差別地捨棄一切,包括你,也包括我自己。」
他做好了迎接一切回應的準備,無論是理解、支持、憎惡、咒罵,都已經面對過無數次。
「我又猜對了!」
然而時井稚的語氣竟然是飽含歡欣的:「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就好像在他的天平上,無論是自己的生命還是人類利益,都沒有猜中荊煥燁的心思重要。
在久違的茫然中,荊煥燁被緊跟而來的下一句砸得更加無措。
少年學著他先前的話,說:「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作為追隨者,我會很高興的。」
「所以,在那一天到來之前——」
在我能夠站到你身邊、而你必須捨棄我的那一天之前——
「我們都不可以死在對方看不見的地方。」
最後的最後,時井稚摸到荊煥燁的手,勾住尾指輕輕晃了晃。
「說好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