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喜歡被大家依靠,尤其是您。」
春夜輕風煦暖,長街華燈闌珊,他與她並肩行過今夜安然的橫濱街道,他眼角餘光看見她在笑,她黑髮間的紅楓葉耳墜蕩漾著粼粼微光。
「這樣下去,那群傢伙會被你慣壞的,」他輕快而散漫地說道,「保不準連我也會哦。」
「真的嗎?」她彎著眼眸回道,「那正合我意呢。」
赤澤彌夜個高腿長,步幅很大,而五條悟更高,走得更快。他放慢了腳步,配合她的步調。兩人一時間沒再說話,只是向前走著。
外界仍在喧囂,他和她都在思忖。
2017年一整年,總監部給了赤澤彌夜四單海外任務。其中兩單是一級術師也能勝任的難度,她本可以拒絕,卻接下了。長老會對此較為滿意,認為她是被他們嚇到服軟,不敢再忤逆他們。
五條悟回想著。
去年四月中旬,赤澤彌夜執意要得到「咒術實踐課的自主決定權」,長老們卻不准許。她這一挑戰咒術界傳統與總監部權威的舉動,讓長老們怒不可遏,想把她身負的死緩之刑改成直接執行。
四月下旬,長老會對赤澤彌夜下達最後的傳喚,忽略了前四次傳喚的女術師,終於動身前往京都。
她奇迹般地達成了「長老們被氣得發狂卻保留了她的死緩,還同意了她的要求」的局面。整件事,以一紙絕密協議而終了,只有赤澤彌夜和長老會知道協議內容——甚至連他也不知道。
他了解她的性格,她從不做無用功。他早就隱隱感到,她去年頻繁去海外做任務,是有隱情。
四件任務,兩件是只有特級才能做,兩件是一級也能做,她全接下了,如此一來,既能避免和長老們又起衝突,還能跟特事科的科長打好關係,可謂是一石二鳥。
——他國組織向本土官方借人,本土官方再找到咒總監部,三方的溝通,由特事科包攬,赤澤彌夜做好任務后,坂口安吾也會被記功。
把己方人員變成特事科的關係戶……這大概就是她去年總出國的原因,也是她瞞著大家在做的事。他這樣想到。
———
他總讓她聯想到雪山。
一望無垠的蒼藍天穹之下,被萬丈日光照耀的、皓白到炫目的恆古雪山,不可戰勝且不可靠近,風景宏麗卻令人生畏,放射出不容忽視的存在感與壓迫力。
赤澤彌夜深悉這座雪山。此刻,他在她的身側,她知道他在想什麼。
她讓他知曉她和坂口安吾在合作,是希望他認為,她多次出國是為了和特事科負責人交好,也是為了適當緩和自己和長老會的關係。
至於真實目的……只有她自己知道就可以了。
———
雙方之間的安靜持續了幾分鐘,他和她抵達了停車場。
五條悟忽而開口了。
「被yaya你騙了,老師我原本有點不開心啦。」他半真半假抱怨著,「你這傢伙又背著大家偷偷努力。可是你被戳穿后承認得超乾脆,還把裝置密碼設成我的生日,你這樣子顯得盤問你的我像個壞人了誒。」
他太熟悉她了,很清楚她的一些習慣。比如說,她設置密碼,喜歡用一串有意義的數字,將其順序顛倒,單數保留原樣,雙數則被替換成字母。2對B,4對D,6對F,8對H。特殊的0,對應ZZ.
7ZZB19H,按照她的思維,把字母逆推,得出702198,再把這行數字顛倒,就是891207,正是他的生日。
「您其實還在生氣吧。」赤澤彌夜回道,「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叫我『yaya』呢。」
——她的全名讀音是「akazawamiya」,唯獨他叫她「yaya」。她畢業后,他只是偶爾這樣稱呼她,今晚這個昵稱的出現頻率卻變高,必有原因。
「沒有哦。」
「五條先生最喜歡獨自狩獵了,不是嗎?就像是雪豹一樣呢。我是師承於您,所以說您可不能怪我獨自行動。」
停車場內很是昏暗,她抬臉看他,面上始終笑意盈盈,棕紅眼瞳在黯淡光線中變得更為鮮紅,這是她的生得術式所導致的。
——她時不時會流露出一種難以描述的、非人似的異質感。他無比熟悉這種質地,因為他的靈魂也是同樣的質地。
「老師我只是關心你啊,誰讓我是一個時刻心繫學生安危的好老師。」他笑了起來,伸出食指戳了戳她的臉頰,「萬一那個眼鏡男是壞人呢,他戴一副圓圈眼鏡,看起來好有心機的。」
「您不也戴著圓圈墨鏡嗎?請您相信我的眼光,坂口先生是值得合作的人。」她笑著搖頭,「好啦,請您別不開心了。咱們不是扯平了嗎?您沒去中華街,我在那個路口見到您時,你明明是剛剛從高專來到橫濱吧。」
「不要拿我和奇怪的人做比較啦。老師我這麼天真,永遠是少年,哪裡來的心機。」五條悟大言不慚地說,「哎,被看穿了呢,買冰淇淋什麼的,確實是我隨便編的啦。」
「嗯……」赤澤彌夜無奈一笑,「總之,五條老師,請別生氣了。」
墨鏡滑下來了點兒,五條悟眨了眨眼,繼而笑了起來。
「多叫幾遍嘛,眼睛睜大一點,再加幾聲貓叫,就更好了。」
「那是不可能的啦。」
「好小氣哦。彌夜畢業後幾乎不叫我老師了,老師我好難過啊。」
「因為我已經畢業了嘛。」
———
在停車場尋見赤澤彌夜的車之後,五條悟很自然地坐進了駕駛座,把副駕留給了她。
無所不能的六眼術師的操控交通工具的水平絕佳,只是因為太懶,平時才一直使喚伊地知。
長手長腳的白髮男人霸佔了整個駕駛座,他扭頭看她。
「睡吧。」
「欸?」
「你的航班今天凌晨1點多才落地,你連時差都沒倒,怎麼可能不困嘛。」
「多謝您的關心,但我不怎麼累。」赤澤彌夜倚著車窗,「每到這種時刻,我就會羨慕您呢。您會反轉術式,睡得再少也沒事,如果我也會就好了。」
她確實度過了漫長的一天。
凌晨下了飛機,很快又趕往第三個街頭猝死案的現場,上午把近期事務都理了一遍,下午處理了被安裝定位器的轎車,送出了膈應長老們的伴手禮,給學生們頒發了咒術實踐課的任務,在辦公室寫報告出考題,晚上秘密會見坂口安吾……
但無人知曉她一天做了這麼多事,她也不會說出來。
「也許你哪天靈感爆發,就弄懂了反轉術式。」車駛出停車場,五條悟單手握著方向盤,「會反轉術式也要睡覺啊,畢竟黑眼圈治不好,你看硝子就知道了。」
「黑眼圈什麼的無所謂啦。」赤澤彌夜打了個哈欠,「……您這是往哪兒開?」
——中控台液晶屏顯示出車載導航,地圖上有一輛小汽車在前進著。她的方向感奇差,記性卻好,小汽車走過的道路名稱,是去她家的路。
「送你回去,然後我再回自己家。」五條悟伸手調節空調溫度,「困就別說話,難道要老師我給你唱搖籃曲,你才能睡著嘛?」
「那倒是不用……」赤澤彌夜又打了個哈欠,聲音變輕了,「雖說您唱歌很好聽就是了……」
烏黑長發垂在臉側,簇著女子的纖巧面龐,薄眼皮闔上了,長且叢密的黑睫毛好似小扇。當她閉著眼,遮蔽那清亮而沉靜的、給人穩妥成熟感的眼神,她瞧著就是她的真實年齡——十九歲半的應有模樣了。
赤澤彌夜有一個改不了的小毛病:她只在她確認是百分百安全的、建築物內的封閉空間才能入睡,例如,她自己家,她做過檢查並布下了安保措施的酒店客房。她單獨乘坐十幾個小時的長途航班時,都是全程醒著。
但若有她信任之人陪伴在側,她也能在外部環境中入眠——正如當前,她旁邊有他。
五條悟不用香水,總吃甜食帶來的淡淡甜味、以及他自帶的一種冰雪般的清冽氣兒,形成一種他獨有的極淡的氣息。此時,這氣息環繞著她,令她感到安心與放鬆。
的確需要睡一會兒了,赤澤彌夜閉著眼,這樣想到。
她的意識愈發朦朧,墜入夢鄉前,呢喃了一句。
「不用安眠曲什麼的,您只在這兒,就足夠了……」
———
他一向清楚,他是她最相信的人。
從上車到現在,僅過去幾分鐘,她已然睡熟了。
她就像是最警惕狡黠的貓,他不由得聯想到,她只在最親近最信任的人旁邊,才放鬆下來、打個盹兒。
東京夜幕四合,轎車平穩前進。修長手指無聲敲擊著方向盤,寬大手背上的脈絡微凸清晰,沿途路燈使得車內忽明忽暗,昏昧的光,閃爍著照亮銀白髮男人唇角微揚的面龐。
她是不屬於任何人的獨行者,也是與他走在同一條路上的、永遠不會背叛他的同伴。一個奇異的矛盾體,一個令人看不穿的謎題。
是紅燈,車停在路口。車內靜謐而黢暗,她的呼吸聲綿長,應當是睡得很好。
駕駛座上的人看向沉睡者,一雙藍若天穹的眼瞳在昏暗中依然鮮亮剔透。
其實對方的瞳色很像火焰,他想。可火焰不容接近,誰知道該如何捉住、並擁有一捧火呢。
暫時就維持現狀吧。
會有別人想要盜取火焰,但贏家將是不會輸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