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三月的夜來得較早,黑長發女子穿過夜色走向校門。
咒術界的歷史最早可追溯到飛鳥時代,從飛鳥至奈良至平安京,在這三個時代咒術界正式建立並興旺至鼎盛。東京高專僅僅建校一百多年,為紀念咒術界的誕生期,建築採取了飛鳥時代的形制①。
一座座古雅莊重的全木框架樓宇在暮色中化為影影綽綽的形狀,幽長廻廊環繞,深青瓦片成列,屋檐稍稍翹起。三重塔之上的高聳塔剎由數層露盤和銅質寶瓶構成,被歲月磨損的寶瓶,在初升彎月下反射出暗淡的光。
舊日時詛咒肆虐生民塗炭,擁有殊異能力的人們,秉持捨命保護凡人的信念建立咒術界,可時世異時移,如今的咒術界早已不是當初的咒術界,如朽爛古木,如腥穢水潭,只剩下一群貪婪腐屍為維護自身地位和利益而屢屢造孽。
春夜的涼風迎面吹拂她的面龐,風送來校園四面山林釋放的氧氣。東京高專在夜蛾校長的帶領下成了咒術界最開明的地方,此時空氣如此清新,可她仍能嗅到腐朽的氣息,只要那群人居於高位,這氣息永遠不會消散。
必須,驅散瘴氣,顛覆死水。
她會改變一切,她會保護同伴們。赤澤彌夜想,為了實現這兩個目標,她不介意做任何事。
東京高專的校園,入夜後靠石燈籠照明。野面石燈籠的火袋內燃著蠟燭,經過咒術加持的燭火在最惡劣的天氣也不會熄滅。一朵朵穗黃的光依稀照亮前方,赤澤彌夜邁過校門的門檻,她微微一頓。
今夜的月輪很亮,從遠處走來、向她愈行愈近的男人,披著一身銀紗般的月光。而他的一頭白髮,在夜色中泛著柔和的白芒,比月輝更明麗些。
兩月未見,他一點沒變。確切來說,她認識他五年,他的外表始終跟她初見他那天一樣。他比她年長八歲,可他取下眼罩換上私服,看起來就像她的同齡人。
每個人心中都有那麼一個存在,你一見到他或她,就會發自內心地笑。
她心中的這個存在,是她從前的老師、如今的同伴,五條悟。
發現對方的那一瞬,赤澤彌夜就笑了。獨處時的疏冷氣息消散,她望著他,彎彎的紅茶眸明亮如星。
對方比她更早地開口了。身披月光的、瞧著比月光更皎白的白髮男人,對她揮了揮手。
「六十多天沒見,見面時不該很激動嘛?你這麼冷靜,老師我會難過哦。」
「五條先生,好久不見。」
——她已畢業兩年,早就改稱他為「五條先生」,他在她面前卻仍自稱「老師」。
她走向他,掩唇一笑,「很抱歉我沒能長出翅膀飛向您。」
他嘴角帶笑,雙手隨意揣兜,「彌夜從前幾天看不到老師就會哭,見到我後會像小鳥一樣飛撲過來,現在你卻變成和我別離數月,也內心毫無波瀾的大魔王了。」
「毫不留情地揭露我的黑歷史,五條先生您才是大魔王吧。」
赤澤彌夜走了五條悟面前。他很不客氣地抬手摸了摸她的腦袋,把她一頭黑直發揉亂了。
「你這樣有朝氣多了,年輕人最好別太深沉,會未老先衰哦。」五條悟伸出左右食指,在沒有任何不好看紋路的臉上筆畫出兩道紋,「你看七海的法令紋,你小心變成他那樣啦。」
「五條先生,請小心七海先生追著砍您。」
赤澤彌夜的發質很滑,她隨手一撥頭髮,亂掉的頭髮就恢復了原本的垂順。
「如果拿七海舉例,能讓你停止每天想那麼多,老師我就算被他追殺十條街,感覺也很值欸。」
「您多慮了,我一向很有朝氣。」赤澤彌夜說,「夜蛾校長說了,今年要定製一張』東京校最有精力、最喜歡笑、最能吃辣的人』的獎狀,在年終頒發給我呢。」
「那麼多名頭印在一張紙上,是不是有點太小家子氣了?其實印』卷之王』三個字就夠了啊。「五條悟鼻樑上的墨鏡下滑了點兒,那雙在夜色里依然璀璨的藍眼睛看著她,「所以,你現在要去哪兒加班呢?」
「今天不加班了。」
赤澤彌夜說著,揚手摘下他的墨鏡。
她自己戴防疲勞眼鏡,會隨身帶擦布。她一手拿著墨鏡,一手捻著布塊,細緻地擦起了鏡片。她微微垂首,語調輕柔,面龐在夜色中白得朦朧,此刻的她給人的感覺很溫柔。
「聽說橫濱那邊有一家拉麵館,推出了超辣拉麵,我打算過去嘗一嘗。
「是難得的你不加班的日子欸,超罕見誒。」
她垂首為他擦拭鏡片,他注視著她,空氣就這樣安靜了一小會兒。
他伸手從她手中拿走墨鏡,重新給自己戴上,漆黑鏡片遮住他那藍眼睛中的情緒。他的唇角帶笑,抬手捏了一下她的臉頰。
一觸即離,他收回了手,把這接觸約束於親切而非親密的範疇。
「yaya不用這麼拚命啊,還有老師我呢。」五條悟聽起來和往常一樣漫不經心,「你這次出差又瘦了吧,目測3斤?臉上幾乎一點肉都沒有了。」
——彌夜的發音是「miya」,她還是五條悟的學生時,他常常叫她「yaya」。她畢業后,他偶爾會這樣叫她。
她正揚著臉看他。他親眼見證了她的成長,她的面孔是他最為熟悉的。
從前她有一張稚氣圓潤的臉龐,雙眼空茫。而光陰荏苒,如今的她像耀眼卻不刺目的秋陽,雙眸清亮而充滿堅定,是當今咒術界論實力僅次於他的強大存在。
她變了太多,唯一沒變的,是她看他的眼神,永遠充滿無條件的篤信。
可她的眼底,有她不自知的、唯獨他洞察了的偏激,這份偏激令人感到不安定。
「我出差時,五條先生在本土也處理了很多棘手的事。我全都聽說了。」
赤澤彌夜溫和卻透著不贊成的話語,打斷了五條悟的思緒。
「有太多工作都只能是您本人來做。追捕咒靈、回收咒物、穩固結界什麼的,就姑且不提了。總監部那邊再次對夜蛾校長施加壓力,逼他交代製造胖達的方法,是您去跟總監部談判,才讓他們老實下來。總之您近期不曾好好休息過,不是嗎?」
「我也想對您說一樣的話。」
她那好似燃著溫煦火焰的紅茶眼看著他,黑色鏡片擋住了他天空般的藍眼睛。
「您放輕鬆點也沒關係,因為有我在您身旁。」
我已經不是曾經的我了。我不用老師您保護我,輪到我保護您了。我會成為每一個同伴的庇護傘。
赤澤彌夜沒有說出這後半句話,她不喜歡直白的發言,喜歡用行動去實現心中的信念。五條悟戴著墨鏡,她看不清他的眼神,但從他鏡片下的下半張臉來看,他已經猜到了她想說、卻沒說出來的話。
良久,他勾起一個笑,「雖說我不喜歡幹活啦,但讓我的好學生為我任勞任怨地分擔工作,連我也會有一點良心不安啊。老師我距離變成該退休的老爺爺有好多年,目前依然能靠自己做到許多事。」
「五條先生,我早就畢業了……」
「你不是要去橫濱吃飯嘛?快去吧。記得多吃,你太瘦了,要長胖一點才行。我得回辦公室制定期末考核,夜蛾校長一直催我,我耳朵都快長繭了。」
五條悟越到她的背後,手掌抵住她的肩,把她往前推了一步。她聽到他的笑聲從她後上方傳來。
「不過,如果某人不認路,老師我也不介意當司機送一下某人哦。」
……到底什麼時候,五條先生才能把她視為可以依靠的、與他並肩而立的存在呢?她想守護每一個同伴,包括他。她想。
不論心中怎麼想,赤澤彌夜的表情依舊自然,她笑著搖頭,「您每次都到考試前一天才把考核題目交上去,讓夜蛾校長為尋找場地而苦惱不已……您去忙您的事就好,那家餐廳旁邊有我的』坐標』,我自己能找過去。我的車今早因為沒油被拖車公司帶走了,我等下開我停在學校的備用車。」
「你那輛備用車在停車棚那邊。欸,你留在高專校園的』坐標』,都失效了吧,不換嗎?」
「剛走到校門口,正準備釋放新坐標呢,然後就遇到了您。」
「那就快點更新吧。」五條悟的視線落在她的挎包上,他知道她總是把「坐標」放在包里。
赤澤彌夜時常背著挎包,這使得她看起來像要去銀座購物的都市女性,可包里卻裝滿了她身為咒術師要用的物品。
她從包中取出了一隻亞克力小盒。盒上有透氣的小孔,其中盛著近十隻休眠的蝴蝶,皆是最常見的普通品種,出現時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力。
小盒被打開,她捻起三隻蝶擱在手心,沉睡的昆蟲被外界的空氣喚醒,微微抖嗦小巧纖薄的蝶翼。
赤澤彌夜伸出右手食指,懸在左掌心的蝴蝶的上方。
術式發動。
……【孽血控術】,其一,【寄生】。
無需銳器刺入皮膚,她的鮮血從內向外穿透皮膚,自食指尖滲出,血珠在墜落的剎那,分裂為三縷血絲。
血絲彷彿具有生命,猶如觸手捕食般,向蝴蝶探去,隨即融入其身軀,消失不見。
躺在她左掌心的三隻蝶都劇顫了一下,接著振翅起飛,卻不飛離,恭順地縈繞飛舞於她周身。
站在她身側的五條悟揚手,一隻黑色鳳蝶落在他的指節上。他垂眸打量著它,弱小的昆蟲,被特級術師的血液寄生后,就成了她的一部分、她的武器。
「去吧,」她對蝴蝶們輕聲說,「多謝你們了。」
她和他望著三隻蝶飛走。它們的蝶翼上有赤紅脈絡,就像是隨心跳震顫的血管,被她的鮮血所寄生操控的生物,身上都有這種脈絡。只有她作為「孽血」的操控者,和擁有能看穿一切咒力的「六眼」的他,才看得到這些紋路。
赤澤彌夜闔上眼,腦內出現一片紅海,由大量的赤紅色光點組成,每個光點都是一隻「活體坐標」。三隻在東京咒術高專,其餘一千多隻遍布全國各地。
她能感應到「坐標」的精準位置,還能和「坐標」共享感官,感知其周邊情況。蝴蝶是她最常用的「活體坐標」,視力不好但嗅覺極佳,最大缺點是短壽,需要頻繁更換。
「OK,彌夜同學的』坐標』換新完畢,老師我可以安心回辦公室出考題了。」
五條悟步子輕快地走進了校門,他跨過門檻,回頭看向仍在原地的赤澤彌夜。
「那就明天見了。請彌夜同學早點睡,不要憑一己之力拉長東京高專的人均加班時間啦。」
隔著幾米對望,她仰著臉對他笑了笑。
「嗯,您也是,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