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3月15日,晚上9點左右。
東京高專的四個高一學生,查完了今天凌晨出現第三起「街頭猝死案」的地點,四人分成兩組,分別前往第一起案子和第二起案子的事發街道。
同一時刻,跟五條悟告別後,赤澤彌夜來到高專校園外的停車棚,這裡停著她的另一部車。
特級咒術師的薪水極為可觀,她買了兩部車。一輛是常用的,停在自家公寓的地庫。另一輛是備用的,放在東京高專。
被長老們安裝了定位器、被她設法交給拖車公司的車,是常用的那輛。
長老會今天沒有派出跟蹤者,剛好方便她去見人。會面地點附近有「坐標」,只要感知著「坐標」前進,她就不會迷路。
遇到紅燈,車在十字路口停下。赤澤彌夜單手握著方向盤。
微微有些走神,往昔在她的腦海清晰重現。
「老師,為什麼不把那些人都殺了呢?」
十五歲的她,在某天這樣問她的老師。
「老師的話,一瞬就能滅掉所有高層。哪怕是我,拚命努力一下,也可以控制他們每個人。」
她看不清他的面龐,只感到他用手摸了摸她的腦袋
「那樣做是治標不治本,咒術界好比一個死水潭,捏死潭水中的臭蟲們,還會有新蟲子冒出來,說到底是整個環境都壞掉了。也不能簡單粗暴地殺光那些人,只會讓自己成為大反派,現實不會有好的改變啦。」
他近乎永遠開啟著「無下限術式」,外界的一切都被他隔絕,她無法觸及他的體溫。他微涼的手搓亂了她的頭髮,是冷的,卻帶著令人安心的力度。
她聽到他說。
「所以我選擇執教,讓新力量像潔凈的水流一樣,沖刷咒術界。」
「老師認為,制度和人員都出了問題,然後您想要教出人才,讓人才去改變咒術界,對嗎?」
「是哦。」
「那麼我也會努力當上No.2,變成No.1的老師的幫手。」
那人聽了,只是笑。
「彌夜只要走下去就行了,能走多遠就走多遠。我所期待的,是生徒們成為他們最好的自己。大家就像是一顆顆太陽,當大家的亮度達到自身的最亮,那麼咒術界這個黑黢黢的鬼地方,也會徹底亮起來吧。」
回憶退潮,紅燈轉綠,赤澤彌夜發動車輛。
他希望學生們成為最好的自己,不必試圖追到他身處的遠方,因為他所在的境界,對其他人而言,太遙不可及了。
這是他身為最強術師的溫柔與傲慢。
如今她稱他為「五條先生」,但在她心底,他永遠都是她的老師。
傲慢且溫柔的老師,教育了生徒,卻沒有真的把自己肩負的事物分給學生們,因為他清楚學生們難以承受。
只要神明般的六眼術師立於世間,他就會以一人之身擔起最沉重的一切。
可是她擔得起。
車輛前行著,窗上映著女子的側顏,明晰眉骨與鼻骨形成漂亮折角。她的側臉比正臉有稜角得多,正如她的本質遠比表象銳利。
她要用自己的方式,守護所有人,並改變一切。
———
橫濱。
夜幕四合,華燈闌珊,臨街的西餐廳中,鋼琴曲輕靈流淌,吊燈落下琥珀色光芒。
一間包廂內,坐在椅子上的黑髮青年向後仰頸,薄眼瞼闔著,長睫凝然,像沉沉睡著了。
青年的白色風衣的袖子挽起,小臂纏滿繃帶,黑色襯衫領口之上,他的脖頸也受到繃帶的圍裹。他頗為蒼白,當他面無表情閉著眼,好似無法被療愈的病患陷入了永恆的長眠,
但他絕對是醒著的,只因他身旁的戴眼鏡青年,一直在絮叨。
「我以為只有我遭遇了這種異常的困局,沒想到你竟然也過來了……」
坂口安吾正襟危坐地說道。
「今晚我要見一位非常不同尋常的女士,我本人是第一次見她……太宰,你可不能攪局,一旦露餡,你我都會陷入危險。」
「你也絕對不能觸碰到她。我們暫時還不知道』人間失格』對咒術師是否有效,萬一你導致她的術式失效,被她察覺到異常,就糟了。」
坂口安吾在自己腦內的陌生記憶中,提取有用的信息。
「那位女士的武力極高,頭腦也很好。不過她的腦力應該還是屬於正常人的範疇,從記憶來看,我和她接觸過很多次,她總不至於是裝的……反正你忽悠她想必很輕鬆。」
「事態太過特殊……總之,你我暫時休戰,之後設法破解困局。」
「啊……失敗了。」
長嘆了一口氣,好似被從甜蜜的永眠中吵醒了,黑髮青年不情不願地睜眼。
別緻吊燈自屋頂垂下,穗黃的光卻照不亮他鳶色的眼瞳,光陷進消亡在他眼底。
「之前在網上看到過,說用特別的坐姿,能讓自己窒息死去。」他坐直了,揉著被椅背硌得難受的後腦勺,抱怨道,「根本沒用啊,還很痛苦。」
「……在我認真跟你說明當前情況,並積極提議你我該如何行動——」坂口安吾看了一眼腕錶,「——的37分鐘內,你一直在嘗試自殺嗎?」
「是哦。」太宰治點點頭,「還有,我可沒答應過那種事哦,跟你一起手拉手想對策什麼的。」
「為什麼會這樣啊……」他嘀咕著,「一睜眼,就看到從前方街角,走出來一個安吾。我以為自己在做噩夢呢,心想既然是夢,就變出一槍把他崩開花吧,結果我卻變不出武器。」
「本該被夢境主宰者的我所殺死的安吾,看到了我,露出了超級震驚的愚蠢表情,沖向了我,把我拽進了一家餐廳,對我啰嗦了一大堆,什麼咒靈、咒術師,特事科,超莫名其妙的欸。」
「自殺沒成功,後腦勺卻被椅子硌疼了。這份痛覺很真實啊……一切不是夢,是現實呢。這簡直是最糟糕的噩夢了。」
暖氣融化了玻璃杯中的冰塊,青綠羅勒葉與亮黃檸檬片漂浮其間。
從走廊飄進包廂的鋼琴曲,如碎星墜落般清脆,伴著樂曲,太宰治耷拉著眼皮,用長柄銀勺戳爛了檸檬片。
「每個世界的西餐廳,供應著一樣的檸檬水,播放著一樣的音樂。甚至每個世界,都有一個討厭的安吾。」
「不論在哪兒,一切都一樣無趣。」他輕輕地呢喃著,「千篇一律的體驗中,唯有死亡的體驗,是獨一無二且不可複製的。」
他忽而拿起餐刀,像轉筆般輕巧捷速將其旋轉。
「其實還是有差別欸,我這雙手沒有用槍磨出的繭,倒是有一股顏料味,好不習慣哦。」
「……我不認為你有終結你現在這具身軀的生命的權利。」坂口安吾綳直了嘴唇,「檔案還剩三個月就能清洗完畢,你很快能從地下去到你想去的地上。你等了差不多兩年,何必在目標即將實現之時放棄自身。」
「安吾竟然安慰我,真讓人感動呢。」太宰治笑了笑,「目前雙方沒有利益衝突,虛偽的你就開始對我說好聽話了呢。可我不想聽你啰嗦,我只願傾聽會陪我殉情的美人。」
坂口安吾還想說些什麼,太宰治卻倏然豎起食指比出噤聲手勢。
前港|黑幹部除了開鎖,也身懷其它絕技,包括稍微優於常人的聽覺。在這家餐廳待了半個多小時,太宰治已記住了負責這一排包廂的三個侍應生的腳步頻率。
正從走廊隱約傳來的腳步,不屬於那三人。是其他侍應生在為客人帶路。
奇怪的是,完全聽不見那位客人的步伐。
方才坂口安吾喋喋不休時,反覆強調了他要見的那個人,是這個世界武力值Top級的存在。如果是超常規的人,走路沒聲音就很正常。
儘管極不想那隻漆黑的蛞蝓出現在自己的腦海,可說到高武力者,太宰治就不由得想起中原中也。人都難免有點先入為主的陋習,他腦補了即將出現一個暴脾氣的黑衣女。
包廂門被推開。太宰治眨了眨眼。
……還真是一個黑衣女子。
他不動聲色地將來者從頭到腳觀察了一遍。她過腰的長直發像黑絲綢,長風衣和尖頭高跟鞋,皆是純黑。
但並非沉鬱的黑,年輕的女子笑著走進屋,像一陣秋日的暖風。
侍應生接過她脫下的風衣掛在衣帽架上,她在他們對面落座。
「晚上好,坂口先生,久違了,最近還好嗎?」
黑長發女子抬手將滑落的髮絲別到耳後,右耳垂上,戴著一隻外圍嵌鑽的楓葉耳墜,在頸側輕搖微閃。
她的視線從嘴角帶痣的青年身上,轉向了黑髮鳶眸的青年,微笑著問道。
「請問這位先生是……?」
「他是特事科的成員,太宰治。」
「我是你想殉情時的最佳人選。」
兩道男音同步響起。
「如春風亦如秋葉般的美麗之人啊,」黑髮青年誠摯道,「請問你願意和我一起入水嗎?」
表情管理良好的坂口安吾破功,有那麼一秒戴上了痛苦面具。
赤澤彌夜眨了眨眼。
「不喜歡入水的話,」他彎起一雙鴛眸,輕快道,「跳樓也可以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