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歌
那是一冊講述大周開國的話本,這節正說到秦王周溫嶸的劣跡,其中最突出的兩樁,一是殺俘屠城,二是滅佛抑道。
越千江認真看完,直言說:「故事有誇大,但事情還是有的。」
周不渡:「野史說他入魔了,是真的?」
「我曾經那樣想過,因此與他產生嫌隙。」越千江態度坦誠,並不避諱說這些事,「事後反思,才發現是自己目光狹隘。」
周不渡:「怎麼說?」
「唐末戰亂,百姓貧苦,能作戰的男丁多半都當了兵。」越千江目光微暗,陷入回憶,「向時,藩鎮林立,錢糧積於戰將、豪族之家,各自建國稱帝,相互攻伐,契丹趁機壯大。石敬瑭為認賊作父,割讓燕雲十六州,滅梁而建後晉。及至太/祖建立大周,後晉消亡,十六州仍被遼國佔據。」
說到此處,他抬起頭,問:「你對燕雲有什麼看法?」
通史、軍事戰略,周不渡還是懂的,便道:「燕雲之地據山川河流之險,是北方的天然屏障,失之,契丹鐵騎隨時都能長驅直入。」
越千江點頭:「沒錯,十六州始終是我朝的心頭之患。開國之初,士氣最強,溫嶸主張北伐。但從強敵手裡收復失地殊為不易,須先滅藩鎮,富民強軍。屠城……除了有一次我不在,其他時候,我所見到的,並非殺光城內所有人,而是立一標準,允許我方兵卒搶掠契丹貴族豪強,以戰養戰、鼓舞士氣。但戰事複雜,殺戮,無可避免。」
「這奠定了大周至少百年的太平。」周不渡的觀點跟周溫嶸驚人的相似,不禁贊了一句,但越千江說得也很對,戰爭殘酷,血的代價是否應當?他不敢妄言,「戰爭里沒有真正的贏家,若是不可避免,快刀斬亂麻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至少,結果是好的。」
越千江:「話是這麼說,但罪孽是真的,也不單是他的。」
周不渡原本不想跟他討論這段歷史的,是怕惹他傷懷,但既然已經開始談了,就索性問個清楚:「那他滅佛抑道,又是為了什麼?」
越千江:「那時的佛道與今不同。所謂的僧人,不須守戒律,佔有良田而免於賦稅,又有寺廟武裝。所謂的道人,伐山破廟,不認三天道祖,只認活人宗師,宣揚三皇五帝祖先神明皆為應被掃除的六天故氣,說昊天大帝是高天萬丈鬼。在你看來,他們為的是什麼?」
周不渡:「滅儒亂政,自立為王。」
「溫嶸也是這麼說的。」越千江眼神閃爍,有一瞬間陷入了過往記憶,但很快回過神來,「縱觀古今,亂世之中,多少豪強憑藉教派起家?教派奪權失敗,才不得不自我約束、遠離世俗,再過許多年,倒讓人以為他們是天生的出塵。他痛恨那些以神之名愚弄百姓、動搖國本的人,但畢竟是青陽山弟子,對玄門不能做絕,於是便滅佛而抑道。」
「他真是目光超常。」周不渡感慨道,自己生在未來,置身事外,能用後世的眼光客觀看待歷史問題,但周溫嶸生於古時,出身玄門,年紀輕輕就能看透本質,不可謂不是天縱奇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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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千江看著周不渡,神情嚴肅,說:「溫嶸才智過人,有勇有謀,但的確缺少敬畏,他不敬天地、不畏神佛、不懼妖魔鬼怪,什麼都不怕,甚至不怎麼在意他自己,行事易於陷入極端,有人說他殺紅眼入了魔,可能也不算錯。」
師父,你是在……點我嗎?周不渡感覺怪怪的。
年少時,他曾有過一絲天真,反對戰爭、反對公司向反抗軍販售武器,厭惡人與人之間的暴力對抗,認為機械升格最有希望能幫助人類擺脫苦弱的血肉,徹底結束亂世紛爭,於是跟養父發生分歧,斷指明志,逼養父妥協,讓他退出公司、隱姓埋名、加入升格教團做研究。
創造出機械之神之後經歷的一切讓他徹底醒悟,教團要的從來就不是神,不是拯救,而是權力和統治,真正的神會撼動他們的權威,造神之人必須死。他意識到,養父才是對的,放自己離開,只是因為憐愛孩子。
後來,父子兩人各行其道,漸行漸遠,彼此都不了解對方的思想,周不渡孤注一擲,用盡全部心血證明機械升格的可行性,成功了,卻也一敗塗地。從前,他不曾問過養父,沒想到經此奇遇,反而得以看開,假使自己早早認清現實,又或是自殺未遂僥倖存活,一定會跟養父走上同一條路,說不得更為激進,就像……周溫嶸那樣。
當然,現在不同了,有師父在,一切都會變得不同。
越千江閉目,輕輕搖頭,嘆道:「但我常伴他左右,竟不懂他的苦心,到底是無知迷信、畏懼罪業使然。你在業海里也看見了,我曾燃指供佛,現想來是何等的愚昧?但他不想見我損傷身體,無奈退讓,沒有斬草除根,使得隱患不絕。誰都可以說他的不是,我不能,當時該直接問他的,可惜,我沒有。」
周不渡憶及前塵,亦是悵然,但歷史不容假設,他此時想來,有悔有憾,勸慰越千江,也是自我安慰:「只要苦難的現實存在,教派就不會滅絕,這一點,他一定明白。恐懼是人之常情,又常常被別有用心的人裹上神聖的外衣,你不是迷信,只是向善、向美,怕所愛之人……抱歉,我說錯了。」
「沒錯。」越千江面無異色。
沒想到越千江這樣坦然,之前的猜測被確證了,周不渡心情有些複雜。
一方面,越千江待自己太好了,那樣不同尋常的溫柔包容和無微不至的照料,再加上楊悉檀的暗示,難免讓他產生錯覺,彷彿兩人之間存在曖昧,不知該如何自處。
另一方面,越千江坦承對周溫嶸的愛慕,他竟然莫名有些羨慕,人世間至死不渝的感情實在是可遇而不可求。
想到最後,周不渡只替越千江感到委屈:「你怕我爹遭報應,真心為他,才會勸他。況且,善惡業力確有其事,他要是知道,不會怪你。」
「是嗎?」越千江似乎有些驚喜。
「真的。」周不渡沒有瞎扯,因為他相信養父不曾責怪自己,差不多的情況,周溫嶸肯定不會責怪越千江,「誰也不是生而知之、從不做錯事的,大家都在成長,只是造化弄人,無可奈何。」
「只怪我恍悟得太晚,現想來,多少有些遺憾。」越千江輕輕嘆息,說罷換上笑臉,顯出輕鬆,「總算說了出來,說完,便放下了。」
清涼夜裡,秉燭夜話,窗外的世界被黑暗吞沒,恍惚竟似只剩下這一個有光亮的角落,獨屬於這兩個人。
周不渡已經想不起來有多久沒曾與人這樣不帶隔閡地深談了,不捨得打破這份安寧,好想就這麼聊下去。
但越千江仍是說出了結語:「徒弟,今日告訴你這些,不為論對錯,只是讓你了解,師父跟你爹都不是完美的人。往後,你會從別人口中聽到更多傳言,亦真亦假,有甚疑惑都可直接問我。」
周不渡:「你們是英雄,亦是凡人,向來當局者迷,不該用後世的眼光苛責前人。有幸再世為人,你說了既往不念,我便只認今後的你。前塵隨風,沒什麼要緊,以後我不會再問,也希望師父能真的放下,不要對自己求全責備。」
其實,他仍有一事不解,有關秦王謀反的因果,書里說得很模糊。大周王位兄終弟及,太宗便就傳位於世宗周元景。秦王是世宗的弟弟,戰功顯赫,王位原本就是他的,為什麼要多此一舉?又想,以秦王的能耐,行事不成,大抵是他自己看清了什麼才放棄的。
周溫嶸到底看清了什麼呢?最關鍵的東西似乎就隱藏在其中。
但話已經說完,還是不要再糾結了。
越千江一指拂開周不渡垂落前額的髮絲,朝他笑了笑:「我有個好徒弟。」
周不渡見到那笑容,竟生出了新的勇氣,也笑,說:「既往不念,未來不迎,就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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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
書雖然越看越迷惑,但看完了,詞曲就寫成了。
周不渡學過藝術,擅長繪畫,通曉樂理,但造詣著實不高。好在音律與數學之間有著深切的聯繫,他數學學得不錯,又見多識廣、思維開闊,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採用十二平均律,就能以數學方法構建音律與和弦,至不濟照著《卡農》改和旋,再差也難聽不到哪裡去。
當然了,給師父的東西可不能糊弄。他採擷精華,取長補短,把後世一支廣為流傳的思鄉曲改為古調,曲就成了,再配上東坡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詞也有了。
說實在的,他並不想「寫」出這麼驚艷的樂章,畢竟周溫嶸給周廷蘭寫的曲也只是填了前人不甚知名的詞。
但這是給越千江的。
周不渡的情感既淡漠,又極端,因為交際圈狹窄的緣故,除了養父之外,前生幾乎沒有遇到過幾個能走入內心的人,他甚至都沒辦法喜歡自己,與學長則只是為了共同的理想而奮鬥。
他不懂什麼是喜歡、該如何喜歡。
只是,在他的想象里,喜歡一個人,就要給對方最好的。
他喜歡越千江,就必須給越千江最好的,而這首詞恰好合適。
越千江的名字與月亮有淵源,月有陰晴圓缺,他與周溫嶸有悲歡離合,但此事古難全,遺憾已成過往,希望他能看開,但願從今以後,師徒倆能……算了,等到真相揭開,他們未必能有「以後」,但願越千江能繼續好好生活、遇到對的人,擁有幸福的一生。
周不渡悄默默地寫詞作曲,把成品謄寫在畫符用的黃表紙上,折起來,趁越千江在門外用涼水洗漱的時候,塞到他枕頭底下。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越千江夜裡回神,在朦朧月光下睜著一雙金瞳,細細地看,慢慢地讀,背挺直,聲漸顫,彷彿想把每個字都刻入靈魂:「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周不渡臉燒了起來,不知道在這個世界還會不會有東坡先生,希望有罷,但即便沒有,詞曲非自己作,他都不敢享受因之而得到的讚賞。
然而這事說不清,他不住地解釋:「詞是我在書里看見的,滄海遺珠,不知作者,但絕不是我所作,曲亦是古調改編。」
「可曾定下名字?」越千江問。
周不渡答:「《明月歌》。」
周溫嶸為周廷蘭作《紅葉賦》,周不渡就給越千江寫《明月歌》,前者是思人的愁緒,後者是超脫的祝願。
越千江點了點頭。
周不渡有些忐忑,小聲問:「師、師父……覺得如何?」
這詞必然是好的,甚至有人評價說「中秋詞自東坡《水調歌頭》一出,余詞盡廢。」這樣好的作品,一經問世,又怎麼可能成為滄海遺珠?
然而,許是人無完人罷,縱然是金瞳羅剎,亦不免被自己過分在意的人所帶來的巨大歡喜沖昏頭腦。
不論周不渡說什麼,越千江都只是點頭,道:「再喜歡也沒有了。」
當晚,他一直背對著周不渡,道謝亦只是側臉,看了許久,小心翼翼地把黃紙折好,用油布包起來,再裝入小布袋,最後才收入懷中。
周不渡沒有出聲打擾,甚至不去看他,但能感覺到他是真的喜歡,自己亦隨之歡喜。
這感覺很好。
五月十五日,夜陰,圓月隱在雲后。
師徒倆坐在雜草叢生的屋頂。
景象荒涼,人卻和樂。
越千江取出紫金洞簫,第一次吹奏周不渡為他作的曲。
周不渡低聲唱和。
《明月歌》有古風,有新意,有東坡的豪放,縹緲的鄉愁,美好的祝願,無哀婉,無心傷。
曲盡雲散,月出夜明。
周不渡望月遙思故鄉人,卻不能訴說心事,便向師父感慨道:「千江有水千江月,你的名從這佛偈里來,姓卻也合適。」
這不是一個問句,但隱含著探尋。
越千江,月千江……
師父為什麼會叫這個名字?雖然僅有一字之差,但讀音完全相同,他為什麼會跟另一個世界里的學長——那個被自己改造成機械之神,而後遺忘、拋棄了自己的人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