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海
周不渡睡了片刻,再醒來時,已經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
這是一片無涯無際的黑色水域。
半空圓月蒼白,海面微光浮沉。
紙做的青鸞已經燒到了頭頂,很快便將燃盡。玉麒麟循著紙鳥燃燒發出的微光涉水而行,累得耷拉著腦袋。
不多時,紙鳥燒化,僅余的點點灰燼如珠串般飄蕩,消散在夜空里,而麒麟仍沒踏上土地。
周不渡試著喊了一聲:「越千江?」
一簇火光出現在前方。
玉麒麟強撐著向那火光游去,登岸后便趴倒喘息。
「對不住了,你自便吧。」周不渡拍了拍玉麒麟,解開葦索,扔了孽鏡台,朝火光傳來的方向行去。
這是一座孤零零漂浮在幽深黑海里的島嶼,方圓數十丈,正中央是一簇熊熊燃燒的火焰,陣陣青煙飄蕩。
周不渡剛走出兩步,一眨眼,周遭景象陡然變換。
一座偌大的寺廟出現在前方。
牌匾落在地面,上書「竹林寺」三個大字。
周不渡入得廟門,見屋宇被大火燒過,餘燼未熄,僧人屍體橫斜。步步向前,又看見山門前的金剛力士像斷肢散落,鐘鼓破碎,天王殿里沒有彌勒,大雄寶殿上,世尊的金身像雙目緊閉。
一個黑衣男人跪在佛像面前。
周不渡從後面望去,只能看見他的背影,巋然巍峨,岩岩若萬仞峭壁,隱約聽見他念誦經文,聲音低沉枯啞。
忽然之間,黑水從四周蔓延而來。
那男人左右顧看,但四周只有無邊的黑暗。
下一刻,佛像雙目睜開,周身湧現百千萬億大光明雲,出種種微妙音。
那男人問:「此是何處?」
微妙音曰:「三業惡因之所招感,共號業海,其處是也。閻浮提造惡眾生,死後當據本業所感召,先渡此海,生死業緣,果報自受。」
那男人又問:「以周溫嶸所作行業,當受何報?」
微妙音曰:「其壽二十一年,應死未死,更落惡道,是無間罪人,當渡無盡業海。」
那男人聽罷沉默許久,舉右掌,豎中間三指向天,以仁、智、勇三心,請天、地、人為見證,立弘誓願:「若得吾愛永離三途,願吾盡未來百千萬億劫中,應有世界、所有地獄及三惡道諸罪苦眾生,誓願救拔,使令解脫,吾然後方成正覺。」
周不渡向前走了一步,幻境倏然消失。
再前行一步,周遭景象再度變換。
仍是那個寺廟,殿堂已被草草修整過。
仍是那個黑衣男人,他依舊跪在佛像前,低眉垂目,虔誠誦讀《地藏經》。
「越千江!起來!」
周不渡感覺到一陣勁風從背後刮來,側目,見一個男人自殿外疾行而至,氣勢洶洶地從自己身上穿了過去。他心想,這些果然都是幻影,看看情況,隨機應變。
來者身著深紫色窄袖武士服,披亮銀魚鱗輕甲,手持玄鐵大槍,滿身血污,仿若殺神。他衝到那個跪著誦經的黑衣男人身前,擋住佛像,怒道:「別念了!」
那黑衣男人——應當就是越千江,沒有起身,亦未答話。
紫衣男人問他:「你不想跟著我了?」
越千江仰頭看著對方,言語輕柔卻堅定:「上窮碧落,下黃泉,我永遠跟著你。」
紫衣男人稍覺滿意,命令道:「你出去,幫我把那禿驢殺了。」
越千江搖頭:「溫嶸,別再作孽。」
持槍的男子,顯然就是第一個幻境里微妙音所說的「無間罪人」、越千江立誓時所說的「吾愛」周溫嶸。他大約是個皇親貴胄,言行倨傲,料定越千江不會忤逆自己,笑道:「你不聽令,往後就不必跟著我了。」
越千江站了起來,卻沒有轉身,而是徑直行至佛台前方,抬起右手,將小指伸到蓮花燈的焰心裡。
他的小指被燒著了,在黑暗中發出幽微的光。
他就那樣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小指燃燒,執拗地一動不動。
周溫嶸被血肉燃燒發出的微光照亮,周不渡終於看清了他的臉,他的長相……竟然也跟自己一模一樣!
「媽的!」周溫嶸雙目充血,一腳把越千江踹翻在地,又跺了兩下,踩滅他小指上的火,氣沖沖地來,氣沖沖地去。
越千江的小指血肉模糊,但他就像沒有知覺似的,遠望著周溫嶸離去的背影,深深嘆息。
周不渡跑步向前,想把越千江看個清楚。
可他每邁出一步,周遭的青煙就更濃烈一分。
幻境漸漸扭曲,景象變得雜亂。
無數光影掠過,春夏秋冬更迭,大雨、炎陽、紅葉、白雪交替,但無論周遭景象如何變幻,最清晰的焦點始終停留在一個人身上,從少年到青年,全都是周溫嶸的身影,全都是他說話的聲音。
「規矩只管傻子,我就教你了,誰敢說個不字?阿越,你也不必叫師父,喊一聲師兄就成,把大師兄算上,整座青陽山,我就看得上你們兩個。」
「阿越,你跟著我做什麼?」
「阿越,我喜歡大師兄。」
「阿越,今兒是你我的生辰,我就不過了,沒意思。沒錢,只能給你買一個糖人,回去之後不許亂說。」
「阿越,好聽吧?我想著大師兄,為他寫了這首《紅葉賦》,我贏了。」
「阿越,幫我把琴燒了,反正他不稀罕。劍也燒了……燒不掉?是,燒不掉,扔了,劍譜也扔了……不,你去撿回來,我捨不得。」
「阿越,今天是他大婚的日子。」
「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雲萬里天。阿越,我給你起個名字,往後你就叫越千江。」
「越千江,你喜歡我?」
「你喜歡我。」
「唉……」
「越千江,你想要那管洞簫?你……會吹嗎?讓我試試。」
「命有什麼重要的?什麼都不重要!越千江,別自作多情,不論哪個將領遇險,我都會救,這次恰好是你罷了。」
「越千江,你也老大不小了,我給你指一門親事如何?往後不必再跟著我。」
「你去幫我找一株野草,只有雄蕊,沒有雌蕊的那種,也許近在眼前,也許遠在瓊州。」
「你想我了。」
「阿越,我這輩子,殺孽無數,唯獨覺得對不起的……是你。」
「阿越,我之所有,全都託付給你了。」
「阿越,我……」
·
周不渡幾乎被幻影淹沒,無法自拔。
忽而,火光重現,幻境驟然消失。
他終於回到小島上,發現自己已經走到位於島心的火焰前方。
熊熊大火之中,依稀有一個人影。
周不渡試探著問:「越千江?」
那人盤腿而坐,紋絲不動。
青煙狂舞,將周不渡迷了眼。他被深藏在煙霧裡的悲戚與思戀感染了,竟覺得那些迷離的記憶流入了自己的大腦,與靈魂交織,一時間分不清「我」究竟是誰,情難自製,忍不住喊了一聲:「阿越?」
火光里的人影晃動了一下,攤開手掌。紙青鸞化成的灰燼落從天而降,落入其掌心,復又化作一張信箋。他低頭垂目,看了許久,繼而將信卷好,收入懷中,而後再也沒有動作。
周不渡用指尖輕觸火焰,頓覺鑽心之痛。
但那火焰並不傷人,更像是一味吐真劑,猝然燒毀了他遮罩靈魂的硬殼,讓他袒露出壓抑在心底的孤獨與恐懼,對被拋棄的擔憂,無法釋懷的懊悔,一點怨憤,不盡憂愁。
周不渡顫抖著連退數步,跌坐在地,望著火光里的人影,像一個無助的孩子,熱淚滾落:「我迷路了……」
火光中傳來一聲輕嘆。
那人影終究是動了。
他站了起,如孤鶴般佇立,高大的身形足有八、九尺。
他一步一步,朝周不渡行來,每一步都像是跨越了億萬丈山海、千百年光陰。
滿島的青煙旋轉著收攏,匯入他的靈台。
火光隨之變得暗淡,他的身影於月夜清輝下顯現。
霜一般的衣裳,孑然一身、洗然無塵,帶著滿身金燦燦但不刺目的輝光。
「你又騙我。」他行到周不渡身前,滿眼憐惜,見其滿身兇惡紅光,復又露出些許無奈的神情,最後還是笑了,「我總是上當。」
他彎腰,低頭,朝周不渡伸出右手,拂掉眼淚,說:「長到這個年紀,怎麼還像小時候那樣對著師父哭鼻子?」
夜風輕柔,銀盤似的白月在海面碎落成千萬星光。
周不渡抬頭仰望。
清輝照亮了男人的容顏。他的長相略帶異域風情,玉白的面龐,琥珀似的眼睛,輪廓深而不鋒利,英俊得恰如其分。許是常年習武的緣故,肩寬腰細、身板挺直,健壯,但靈活輕捷,不似尋常武夫粗大笨重。他看起來脾氣極好,眼裡滿含善意,像陽光照耀下的甘泉,溫暖清澈,一眼就能望見底,任流雲的陰影漂流來去而自性不染。他幾乎是完美無瑕的,除了舉手投足間會隱約流露出些許蕭索之氣。
周不渡鬆了口氣,這不是他認識的那個月千江,無論外貌、氣度,或者……機體成分?都絕不是。他的「神」早已擺脫了的苦弱的血肉,用機械合金及仿生材料完成了對生命的升格,再也不會擁有如此溫柔的人性。
然而,眼前這人跟周不渡墜入九泉時在夢裡見到的那個疤面男人、在幻境里窺見的那個像漆黑岩石般懺悔誦經的男人也不一樣,他看上去不過二十齣頭,或者再年輕一些,不僅是面相上的年輕,還有春日般明亮的神采。
「你真的是越千江?」周不渡問。
男人疑惑不解:「你……」
周不渡鬼使神差的,沒有解釋,只說:「我忘了。被人砸了腦袋,都忘了。」
「不是幻象,」男人濃眉擰緊,「你死了?」
周不渡:「沒死,是有一個道人,他把你的屍體煉成了殭屍,讓我祭祀請神,要挾神仙打開一條通道,把我的靈魂從人間送到這裡,要我帶你回去。」
「胡鬧。」男人輕斥一聲,怒不外顯,見周不渡仰頭看著自己,滿臉的茫然、疲憊、憂愁、脆弱,瞬間便鬆了眉頭,撫摸他的額發,「別怕,我送你回去。」
周不渡感覺他的手在發抖,沒來由的,就想安慰他:「阿越……」
「叫師父。」男人默認了自己就是越千江,他的手已經不再發抖,把周不渡抱了起來,尋著地上的腳印,踏上徒弟來時的道路。
周不渡雙手摟著越千江的脖子,聞見他身上帶著一抹若有似無的蓮花的清香,潔凈、溫暖,不由得把臉埋在他頸間,沉湎於這片刻安寧,不願陳明真相,只問:「師父,你在這裡做什麼?」
越千江:「修心。」
「多久了?」周不渡又問。
越千江:「而來十載。」
「你讓火燒自己。」周不渡沒看明白。
越千江:「那是三昧真火。」
周不渡:「有什麼用?」
越千江的聲音如夜風輕柔:「三昧者,定心不動、正受所觀、調心之暴。火能去除人心裡的雜染。」
周不渡:「那些青煙是你的雜染?裡面卻只有一個人。」
「想忘了他。」越千江苦笑。
周不渡:「青煙又回到你的身體里了。我擾亂了你的修行?」
「沒有。」越千江看了周不渡一眼,見他也在看自己,便笑著搖了搖頭,「火煉真金,拋卻雜染,他仍在我心裡。」
周不渡在腦海里勾勒出一個模糊的故事,大抵是越千江深愛著周溫嶸,周溫嶸卻愛著他的「大師兄」,後來,周溫嶸死了,把兒子託付給越千江。從相貌上推測,周溫嶸的遺孤應該就是被自己佔據了身軀的那個倒霉蛋,越千江把他收作徒兒,保護他長大,看著他,大約時時刻刻都會思念他那早已故去的父親。最後,越千江也死了。
周不渡不懂魂魄與肉身的關係,只知道這位師父認錯了徒弟。
三個人,長了一副相同的面孔,這事著實奇怪。
更奇怪的是,越千江既深情,又強悍,即便死了,只剩下僵硬冰冷的屍身和殘缺的靈魂,也依舊憑著本能保護徒弟,為什麼會認錯人呢?
可若是沒有認錯,又該怎麼解釋?
越千江行至岸邊,見一地狼藉,忍俊不禁,笑問:「你把炳靈君的坐騎搶了,勾魂使打鬼用的葦索、《生死簿》、判官筆,還拔了孽鏡台?」
周不渡赧顏:「我不是故意的。」
越千江卻沒責備他,只說:「命書里沒有你我。」
「為什麼?」周不渡問。
越千江沒有回答。
周不渡不免擔心:「我闖禍了嗎?」。
越千江搖頭,關切地問:「他們打你了?受傷沒有?」
周不渡:「沒有。」
越千江這才放心,喚醒玉麒麟,單手把孽鏡台提起來,用葦索綁在麒麟背上,牽著它往前走,一腳踏上海面,竟能在水上穩穩站著,並不下沉。
周不渡恍然:「原來這海是能站人的?我可以自己走,師父,你把我放下來吧。」
「我不能放下你。」越千江沒鬆手,「此乃九幽,無邊無際之業海,惡業越深,越往下沉,善業越大,越向上浮。我原本已經為你落下心印,將你的惡業鎖住,但只要你再殺一人,心印便會解開。」
周不渡:「那真的是個誤會……」
越千江失笑,道:「他們為難你,你殺得沒錯,不必糾結。只是,此刻我若把你放下,你便會沉入海底。」
「我的惡業很重?我很壞?」周不渡有些焦慮,他不喜歡做錯事,即便那些惡業並非他親自所為,但佔據了這具軀體,麻煩實打實都歸了自己。
「不,你很好。」越千江斬釘截鐵,無有片刻遲疑,「前塵隨風,沒什麼要緊。」
正在此時,島嶼上忽然傳來巨震。
狂風卷浪,拖著兩人,將他們送回了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