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法寶
萬丈金光自天而降,聚成一團大光明雲。
越千江跪地,虔誠禮拜,道:「世尊。」
微妙之音從雲中傳來:「汝曾於竹林寺發廣大誓願,救拔眾生,方成正覺。」
越千江坦承:「弟子想救他。」
微妙之音曰:「昊天大帝分天地、絕陰陽,神歸於天,魂歸於地,陰陽之界原是有來無回的。」
「弟子要救他。」越千江言語輕柔,語氣卻無比堅定。
周不渡從背後看著他,有種難言的感覺,儘管越千江看起來虔誠又恭敬,但沒有絲毫卑微,像一座巍峨的山,擋在自己與一切災厄之間,不可動搖。
微妙之音曰:「而今因緣再起,汝等自可離去。」
「是何因緣?」越千江眼神一亮。
微妙之音曰:「天道將傾,妖魔將起。五濁惡世,妖魔剛強難化。汝等身具大願、大業之力,可以之替天行道。」
越千江問:「應往何處?」
微妙之音曰:「鬚髮四無量心,於彌勒菩薩成佛前,以粗惡言、斷命因緣恐怖眾生,勸令安住善法;其有未調服者,隨業報應,使墮地獄。
「今吾當滅度,賜汝等法寶。
「斷業立德,十年為期。」
微妙音消,光明雲化為萬千光點。
金光雨點般灑落業海。好一陣天搖地動之後,包括原有唯一的一座島嶼在內,共十座島嶼自海底隆起。
雨中雜著金紅二色光芒。
大願之力化作金光,射向越千江。
大業之力化作紅光,射向周不渡。
兩人懷裡各有一物熠熠生輝,分別取將出來。
越千江之前收起的青鸞信箋瞬息萬變,最後化作一本厚厚的皮肉書。
周不渡不經意間別在腰間的判官筆,則變成了一支纖瘦的白骨筆。
法寶化而為金、紅印記,一書一筆,烙於兩人右手掌心,各自閉目凝神,腦海中瞬息千萬聲音景象閃現,於是,得窺奧秘。
世尊以其純陽道體化為天書,可收納萬物;以太極之炁化為神筆,可繪物成真。
天書神筆威能初弱,隨功德增長。又知,惡盡曰功、善滿稱德,除惡修功所得即是功德。
「南無阿彌陀佛。」越千江再拜。
周不渡遲疑片刻,單膝跪下,也學著他禮拜,但只拜了一下。
他雖已親見神佛,但當不可言說的神明示現,不可知的化為可知,其神聖的超越性便不復存在。他的禮拜不為信仰,只是感恩對方的慷慨饋贈。
這樣想著,他也明白了,這恰恰就是自己獲罪於教團的原因,讓凡人升格為神、使神降格為人,撼動了教團的權威。
此外,周不渡受養父影響甚深,並不相信釋家的學說。
他的養父是大名鼎鼎的列昂尼德·康斯坦丁諾維奇·謝季寧,巴別工業的首席執行官,科學家、發明家、軍火商人,一度很喜歡婆羅門教吠檀多的學說,與釋家可謂是水火不容。
釋家說「無我」、吠檀多便說「有我」,釋家說「空相」、吠檀多便說「實有」,釋家說「諸行無常」、吠檀多便說「大梵永恆」,釋家說「緣起性空」、吠檀多說「梵我同一」。
列昂尼德堅信,對極樂彼岸的嚮往,是對真實生命的敵視,因此給周不渡起了這樣的名字,是盼他活在當下,勇敢地超越苦難。
常人不甚了解,乍看總是疑惑,但養父的確很愛他。只可惜,兩人觀念上的分歧越來越大。周不渡年少時曾為公司設計武器,可當他知曉戰爭的殘酷,在戰場上目睹自己研發的殺器造就的恐怖景象之後,他就與養父決裂了,追隨一位學長,也就是後來被他親手改造為機械之神的月千江,加入了升格教團,從沙蘇去往新明。
說到底,周不渡是什麼都不信的,機械升格不過是他在虛無之中的微茫寄託,後來,那點兒寄託也隨著「神」的離去一併崩塌了。
越千江見周不渡神情空茫,沒有多問,只同他說:「心存感念,不必禮拜。」
「他……」周不渡回過神來,「世尊,是阿彌陀佛?」
越千江:「三世諸佛,難以盡言。世尊乃現世西方天庭之主,十極高真之中位列第二。」
神仙、佛、菩薩之類的,周不渡聽著總覺得不真實,微微蹙起眉頭,問:「他要我們做什麼?」
越千江:「收妖魔、建地獄。」
周不渡:「他為什麼不自己做?」
越千江:「劫難乃是眾生共業感召,縱世尊之神通亦不能及。」
「對,沒有全知全能的神。」周不渡點點頭,「可他為什麼選擇了我們?」
越千江:「世間一切名色法,皆由因緣和合而生,萬般因緣,不能單說其中一種。該當如此、便是如此。」
周不渡眉頭鬆開,心想,的確是這樣,相較於可觀測宇宙信息總量的貝肯斯坦上限,人腦的算力殊為微小,許多事物不能被全面認識,許多問題永遠沒有答案。但存在的就是存在,發生了的只能承認。
於是,他只剩下最後一個問題:「世尊去了哪裡?」
越千江輕嘆:「已入無餘依涅槃。」
此夜,西方天庭之主,世尊滅度。
禹余天上清境,雙生沙羅樹綻放紅花,剎那生滅,究竟枯萎。
三千大千世界里,日月隱沒、禽獸不鳴、江河止流,草木皆垂向地下、指往九幽的方向。
天地為之悲泣,鬼神為之震顫。
·
「來,我們試試。」
越千江攤開右掌,祭出天書,金光燦燦的書冊於虛空之中緩緩展開,頁面彷彿無窮無盡。
他隨便選了一頁,把虛弱的玉麒麟收入其中。空白的書頁里顯現出玉麒麟的形象,無數文字隨之浮現在紙面上,其名、其性悉皆明了。
周不渡提起神筆,想畫一座門。他是機械師,尤擅繪圖,但這次繪畫卻感覺費盡心神仍是異常艱難,所繪之物只在面前形成了微紅虛影,並非實存。
「物不可憑空而生。」越千江略思索,將孽鏡台收入天書。
一張書頁里浮現出孽鏡台的形象,側旁的文字詳述,這鏡台由金屬鏡背、金屬鏡座、琉璃鏡面三部分構成,各有功能。
能量守恆?周不渡一點就通,揮筆,自孽鏡台中挑出半邊金屬鏡背,化金成水,以之為墨,三兩筆揮就。
筆鋒收,一座無扉的衡門出現在兩人面前。
兩豎一橫,粗獷古樸,畢竟材料寶貴,能省一點是一點。
只不過,周不渡真的很懷疑這座門是否能用,又會通往何處。
越千江牽著周不渡的手,當先穿過衡門,自覺無恙,才把他往前拉:「別怕,跟著師父,不要放手。」
兩人沒入黑暗,再行三步,復見光明。
眼前景象倏忽變換,入眼是一片黑沉沉的大海,凌亂礁石,面前正是胡來在藐雲島設立的祭壇。
一時間,風起雲湧,悶雷作響。
兩人各自歸入身軀,再睜眼,復為活人。
周不渡一還陽,就感覺四肢虛軟,病氣纏身。
越千江一手攬住他,吐掉嘴裡的血肉殘渣,把衡門收入天書,自視滿身黃符,而後環顧四周。
大海、島嶼、鮮花、祭壇、陣法,周不渡穿著的楚巫華服,石板上的符籙……越千江一眼看出其中關竅,略一思索,便想明白了來龍去脈,揮掌拍出一道真氣,掀翻了作為香案的石板。
胡來道人正躺在石板下的深坑裡。
「楊悉檀。」越千江輕聲呼喚。
胡來,真名楊悉檀,乃是越千江的大徒弟,偷瞄了師父一眼,像個做壞事被識破的孩子,硬著頭皮裝睡。
越千江失笑:「起來,不罵你。」
「師父!」楊悉檀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身來,抱住越千江,久別重逢,千言萬語說不出,只哭著喊師父。
而後,他又對周不渡怒目而視,道:「你到陰曹地府玩兒去了?等得我都要死了!」
「對不起。」周不渡低下頭。
「別欺負你師弟。」越千江揉揉周不渡的腦袋,又拍拍楊悉檀後背,「天罰將至,你且離開。」
楊悉檀含淚歡笑:「我算過了,你們有天命在身,萬般天罰都奈何不了。這天劫是我招來的,近日修為到了關竅,須得自個兒受著!」
越千江顯然不信:「不過十載光陰,你的修為怎會暴增至此?」
「我天賦高唄!億萬里挑一的,可不像有些人,嘖嘖。」楊悉檀看著病病歪歪的周不渡,陰陽怪氣、擠眉弄眼,說的話沒半分正緊,但回頭對上越千江,瞬間又換上笑臉,「自然,最重要的是師父教得好,我又勤學苦練、日夜不輟。我已經設了法陣,能擋不少,師父在旁稍歇,不須擔憂。」
越千江卻不走不動:「那你做什麼要把自己埋了?」
楊悉檀顧左右而言他,說:「原以為你要猶豫許久才肯回來,沒想到一看見他就……唉,你也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往後可別總這樣被他拿捏!」
越千江:「少廢話。」
雷閃愈發洶湧,彷彿要把天給撕破。
楊悉檀心急如焚,苦著臉交代:「此是東海藐雲島,原為截教碧游宮,我為讓赤松子開通前往陰間的小路,尋得了天尊殉道后留下的通天骨,好拿去跟她談買賣。前些日子,我閑極無事,稍稍修鍊,法力便驟增,現在已近乎成道,縱然此番天劫威猛異常,我卻也不是必死無疑的。」
越千江:「放屁,你分明是設下法陣,想把我倆的雷罰引到自己身上,做我們的替死鬼。快快解開,我們有天命在身,世尊神力加持,可以抵擋。」
楊悉檀:「不成!我的命是你們……是你救的,我籌謀了這麼多年,只是為了此刻再見你們……你一眼。好好待著,別讓我白費功夫。」
師父跟大師兄僵持不下。
周不渡卻還在狀態外,不知道天罰、天劫是什麼東西。好在他腦海里像是有一座「書庫」,一念起,便找出了資料。
相傳,商周之際,昊天大帝分離天地、隔絕陰陽,自此,神仙人鬼之中凡有私自接通陰陽、轉換兩界事物者,必將遭受天罰。這種天罰降下的乃是九天雷煌,由天道生成,受之者必定身死魂消。
另有玄門傳說,修仙之人在修行道中,須應大、小、末等天劫。這種天劫降下的是神雷,由各路雷神司掌,威能各異,造化不同,受之者生死難料。
周不渡小聲嘀咕:「九天雷煌,傳說……多半不是真的吧?」
話音未落,一道閃電劈下,正好打在祭壇上方。
周不渡:「……」
越千江:「有時是真的。」
好在金光之網閃現,將那一道雷閃擋住化解了。
楊悉檀一蹦三尺遠,指天大罵:「賊老天!今日你若劈不死我,便等著道爺飛天將你撕了!」
話音未落,又是三道閃電劈下,打得海島震動、巨浪滔天。
金光之網搖晃不定,當即破開裂縫。
越千江試圖把楊悉檀收入天書,就像收玉麒麟那樣。然而,天書毫無反應,許是天道不可逃脫、活人不能被收,又或是自身的能量不夠。
但他在道法上的造詣十分有限,遠不如這個大徒弟,法陣已經生成,一時難以破解,強破可能會讓他受傷。還能怎麼辦,替他擋嗎?卻不知道這樣取巧,做不作數。
周不渡卻在想,雷神是不是住在對流層?
畢竟連世尊賜予的法寶都不能讓事物憑空生成,說明這個世界多少還是講點兒道理的,許多他從前熟知的物理規律仍然適用,或者部分適用。
按照科學的說法,雷閃放電是積雨雲在近地的對流層作放電反應產生的交流電。按照玄學的說法,天罰降下的雷煌附帶了某種未知的神力。
那麼,就讓「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用科學對付放電、用玄學對付神力。
但現在不是解釋的時候,就算想解釋也無從說起。周不渡無奈道:「師父,我想畫個東西,興許能用,我們試試?」
「好。」越千江旋即攤掌,祭出天書。
這天書神筆,楊悉檀縱然開了陰陽眼都看不見,在一旁吵吵鬧鬧。
越千江好脾氣,耐著性子給他解釋。
楊悉檀分明是聽懂了的,偏在那裡裝不明白。
越千江也不惱,陪著他,哄他,縱然全身被黃符裹住,一副森然恐怖的模樣,卻因為露出來的眼睛溫熱含光,整個人就都變得明亮起來。
楊悉檀抓著越千江的右手,翻來覆去地看,不時朝他傻笑,任誰都想象不出,胡來道人會有這樣的一面。
越千江用左手扶著周不渡,由著他發揮,一句都不過問。
周不渡把書翻到孽鏡台所在的一頁,抬筆,將約莫一半的鏡座化成金水,凝神繪製出一個兩米見方的金屬籠,籠子的表面是由千百條金屬絲橫豎交織的網狀結構。
這東西並不神秘,俗稱「法拉第籠」,本質上是一個大型的等電位裝置,電流只存在於其金屬表面,繼而被泄放入地,因此能夠保護封閉空間內部的人員不受外部電場作用,有效屏蔽籠外電場及電磁波干擾,防雷更是不在話下。
筆落物成,周不渡把籠子挑將出來,放在地上,確保其底部與地面緊密相接。
三人被套在籠中。
「什麼玩意兒?」楊悉檀左瞧右看,很是嫌棄。
「法……」周不渡支支吾吾,「法寶,屏蔽尊者法拉第的……囚雷籠。」
真把這套瞎話說出來,他不免感到些許羞恥。楊悉檀還用看傻子的目光打量他。
但下一刻,三道雷煌自九天奔落,瞬間便把楊悉檀布設的五嶽真形陣劈得四分五裂、消弭無形。
再下一刻,六道雷煌再來,直直劈在「囚雷籠」上。
只見電光閃爍,而後消失,彷彿泥牛入海,再不可見。
「什麼玩意兒!」楊悉檀幾欲抓狂。
「你做得很好。」越千江朝周不渡笑了笑,從背後輕輕擁著他,「辛苦了,靠著師父歇會兒。」
周不渡:「師父……」
空中雷雲匯聚,化為九道閃電落下。
「囚雷籠」被劈得搖晃震顫,四周礁石崩摧,煙塵四起。
待到塵埃落定,雷雲消散,夜空復歸晴朗,囚雷籠竟是絲毫無損,其中的三人自然是活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