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天鵝湖
【「我有非常清楚的認知,對於我是個蠢笨之人這點來說。從幼時自命不凡、不知天高地厚,高調而無能地試圖吸引他人的注意力,到後來總是無法理智思考和精準判斷,從而做出各種不合時宜的選擇,我非常清楚這一點。」
「但是,我是沒有後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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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了,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走在街上,很是嫻熟地避過了監控,可是看他走路的姿態又沒有太過嚴陣以待,反而相當恣意地邁著大步,有時還會突如其來地跳一段舞步。
他的動作——太誇張了,誇張到有凌晨時分才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出辦公樓的上班族見到這一幕時,直接嚇得丟下公文包手腳並用地逃跑,並且於第二日和同事交流時,堅稱有臉色慘白如殭屍的瘋子遊盪在街上,以及「對方的手腳就像是不是他自己的一樣,他還咧著一張猙獰無比的血盆大口」這樣的驚悚描述。
然而這場關於『都市異聞』的閑談只進行了十多分鐘就被老闆助理喊停,並給予警告,員工們悻悻地回到各自的工位上開始工作,於是這一異聞還未能掀起風波就已被摁下平息,除了當事人和聽了一耳朵『奇談』的傢伙們,再無人知道。
港口Mafia中,新的一天,新井收拾好自己走出宿舍,先是去食堂吃飯,與人閑聊了幾句,然後在走過監控死角、與某人擦肩而過時,把手中的東西遞過去,隨後若無其事地去辦公室,開始處理他的根本不重要,但是非常繁雜的文書工作。
辦公室新人總是處在誰都能塞過來各種雜事,輕易被人使喚和丟鍋的最底層,這在日本社會中是相當常見、乃至於形成文化的事情。
新井很好脾氣地應下使喚,雖然剛到部門時一副神經兮兮的樣子,但隨時間推移越來越正常,工作上也沒出問題,部門裡有傳聞他身上有什麼事,但畢竟只是不知道從哪來的風言風語,又沒人知道具體,也就慢慢接納了他。
倒是野田,過去了這麼久,除了第一天的交流外,這才第一次和他說話,「新井君有事在忙嗎?」他微笑地走過來,指節不輕不重地敲了敲桌面。
還在忙碌中的新井抬頭,他的眼眸棕黃里混雜了一抹怪異的綠,不細看的時候完全看不出來,他停下了筆,「你有什麼吩咐?」
野田笑了笑,「我還有事一會兒要出個外勤,大概到今天下班都還不會回來,但有幾份文件要送去別的部門,你能替我送過去嗎?」
雖然只是跑腿任務,但由於要去的部門的原因,這項工作一直被各人所排斥,野田自己去的時候為多,但現在有了新人——有問題但沒人出手、或許與上級部門有關係的新人,不論他被安排在這個部門的原因是什麼,來了就是來了。
說不好是主動刺激背後之人,最好露出一點馬腳,還是想儘力把新人排斥出去,野田都把這個工作交給了新井,並且在收拾好出去時,笑著對他招呼,以表達態度。
野田才出去沒多久,就有名叫『長瀨』的部門員工走來,倚靠在新井的辦公桌邊,推得桌腳摩擦在地磚上發出刺耳的聲響,拿起他放在一邊的文件翻了翻,放下的時候順便弄亂,「真是難得啊,這麼快就討了野田君的歡心。」
旁邊的人嗤笑了聲,「怎麼,你是野田的寵妃嗎?還質問新井。」
「長瀨,你是瞧不起野田還是瞧不起新井,我看他們工作都做得比你好,哦我想起來了,你好像還是來部門早的人吧……」一直都是這副德行,他自己不煩,他們都懶得看了,雖然野田是個笑裡藏刀的人,但他起碼不會這麼噁心人。
在這個時候開口擠兌長瀨,要說好心當然是沒有好心的,不過拱火這種事情,順勢的話就做一下,左右又不妨礙什麼,說著那人『嘖』了一聲,別的旁觀的職員也都參與進來,頓時部門中熱鬧無比。
新井有些無措的樣子,在長瀨氣憤地走後,就抱著野田交給他的文件往各個部門去了。
在港口Mafia總部大樓中,無論何時都有人匆匆來往,新井走出部門所在區域后,原本急匆匆的步伐也放慢了,好奇地打量著一路所見,但走著走著發現自己並不完全知道有的部門位置在哪,就不得不攔人問到。
最終還是成功完成了野田交給他的工作。
只不過回來時撞見有幾個人跑去窗邊看什麼,他也好奇地圍上去,問發生了什麼,馬上就有人回答是有人闖過了外圍第一層防範,被阻擊在大樓下,雙方的異能者正在進行戰鬥。
負責擊退敵人的是首領直屬武裝部隊-黑蜥蜴,一邊屬於異能者的異能力作用效果和發動方式千奇百怪,看得人眼花繚亂,另一邊就是純粹重火力壓制。
在大樓內近乎只有新入職沒多久的員工才會好奇地看,交談時就不免說到在港口Mafia中異能者數量不知道多少,不過眾所周知應是實用的戰鬥系異能者占多數,就像是實力強大的中原大人和芥川大人,其次的話就是醫療類異能者。
新井混在人群中低頭看下方,異能者的存在在外界不為人知,顯然是被封鎖了消息不讓一般人知道,然而在組織內部,或者說里世界中,卻是不被隱瞞的消息。
他沒有看多久,戰鬥很快就結束了,只剩下部分黑衣人打掃戰場,新井往部門方向走去,不知何故嘴角掛著抹笑,不過很快就收了回去。
而於當日下午野田意外結束了外勤工作趕回來,聽說是組織有個合作商意外死去,如果是一般商務合作的夥伴,不至於如此反應,那麼,就只能是那些地下產業或交易的事情了。
急匆匆趕回后開始忙碌新的事情,野田在辦公室中看了一圈,挑中了長瀨和另一位員工和他一起去現場查看,在出發前看到長瀨預感到危險而不願去的不成器樣子,臉上一直掛著的笑容微微收斂,「別擔心,會有黑蜥蜴的人陪同我們一起去的。」
他已經搬出了黑蜥蜴的名頭,長瀨知道自己必須得去了,但是他也更是清楚……野田捎上他不是想讓他工作,而更大的可能是,那是一個他去了就會身死的地方,野田想除掉他!
長瀨沉著臉走出辦公室,在最後將要邁出時,回過頭抽搐著眼角,目光狠辣地看了眼辦公室中的人,呵,如果他有事,即便奈何不了野田,但這些人一個都別想逃過。
三人都走了,新井聽到四周都有人竊竊私語,『長瀨君?他那個眼神什麼意思』、『說不定還以為他的後手沒被發現,早被調換了』、『要不是之前找不到合適的時機』、『哈,就長瀨那個廢物還有後手?』、『他怎麼敢』……
在員工中他一點也不顯眼,很閑適地再度微笑起來。
——新井是一個很普通的員工,在職務調動、入職新部門以後,有很努力地適應和完成新工作,和從前性格無差,雖然有些膽小(當時擊殺『小丑』是因過激反應)和沉默寡言,但作為員工來說,是勉強合格且毫不引人注意的。
得到以上結果后,森鷗外和中原中也就不再關注於他,繼續和官方以及其他勢力組織相互推諉,畢竟那次重大事件之後,各方都沒有找到『小丑』,是他們全部人的失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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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作為真紀的這一生中,我能放任自己愧疚,悔恨當時不該,或沉湎於過去、想著也許有更好的道路,卻絕不能有所後悔。」
「——沒人能抹除或否決掉過去的自我,而我只不過是深知這一點。無論曾有過怎樣悲傷慘痛、滑稽可笑,又或是刻骨銘心的經歷,我知道的,在那過去中做出選擇的就是我自己,就算是他人施加給我的不得已,但是,我已經選擇過了。」
「往事都已成為過去,時間無法為一人而回退。」】
中島敦拿著只有A4紙一半大小的文庫本,指著文字對新認識的和服少女說:「看,這是基於人文認知中的真紀。」
他說著自己理解出的主角形象,但他不知道,在那日太宰治和江戶川亂步談完正事後,說起了他——
「還是個孩子啊,敦君,」太宰治輕聲說著,又忍不住笑,他垂著眼,然而神情卻沒有多輕鬆。
是說中島敦還意外地很天真,但前提是他已經在黑市中發掘並找出,懸賞『人虎』的組織是北美異能者集團[組合],那位團長並沒有怎樣掩藏消息,此番行動近乎是大張旗鼓,只不過截止目前,除懸賞外,他們於橫濱的活動都是停滯狀態。
至於為什麼懸賞中島敦,則因為他是『道標』。
與『書』相關,那麼一切就都變得不簡單起來,太宰治為何要詢問中島敦對於小說《死天鵝湖》的觀感,原因便在於此,試圖從他那裡得到線索,但最終結論不過是……
太宰治閉了閉眼,掩藏住眼底的暗色,而江戶川亂步沒那麼在乎他的心情,從衣兜里摸出一根棒棒糖咬著,含糊不清道:「不就是被迷惑了嘛,又不是什麼大問題。」
不、問題很大,只不過沒有任何一個人能解決這個問題,每日錄入系統中的自殺死亡人數都在不斷增多,而隨著小說擴散範圍極速增大,可想而知未來情形如何。
——將會有無數人在『死亡』的影響下做出選擇、提前截斷自己的一生,即使死去的只是那些『註定自殺而死的人』,但他們卻不能確定未來『死亡』的影響會不會像是遊戲buff升級那樣,直接擴大影響範圍,導致更多的人們死去,會不會終有一日,因『最終每個人都會死去』,而所有人類都被迫死去。
『神』和人說到底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存在。
人的思維也是無法用來揣度『神』的,冒不冒犯不至於,就是會做無用功而已。
雖然這樣想著,但江戶川亂步表現得滿不在意,自己也還是和太宰治一樣思慮著許多,只不過他心更大,一時找不到線索、得不出結果就先放著,再想開一點的話那就是,連社長那樣的大人都沒有找到辦法,那為什麼要求他一定要做什麼呢?
名偵探大人可以庇護不太聰明的大人和小孩子們,但是,只依靠一個人或幾個人拯救世界是完全不可行的,雖然不想承認,但即使是他也會有無能為力的時候。
他期待看到人們意識到自救並為此而拼盡全力的那一天。
……
中島敦有很喜歡真紀,每當從頭翻起小說,就像是又認識了一次真紀,但他真的認為,真紀有好可憐啊。
她在逃不掉的蜘蛛網上,縱使看到了天空,但人文和由人文組成的社會會吃掉她。
她好像一直都很叛逆,後悔是每個人都會有的情緒,因為不滿當時所做決定,而想要重新選擇更好的那方、獲取更好的結果,但在真紀看來,後悔等同於埋怨自我,最主要的是——後悔這種情緒完全無濟於事。
假如真的有所感悟,也吸取了教訓,在做出對當時選擇的補救之後,只要前進就夠了,在再一次遇到相同的選擇時能做出自己認為正確的、不同的選擇,就是很大的進步了,而一昧後悔的話,就是很愚笨的非常活該的人。
真紀就有些為那樣愚笨的人們而感到傷懷,她不是居高臨下,而是經歷與覺悟過後,感同身受地悲切著。
「……」長久的沉默之後,中島敦新結識的名為泉鏡花的少女眼神無光,語氣平波無瀾地道:「好複雜啊。」
但是,能一往無前的人,又好像很幸福的樣子。
即使拋棄放下很多,但真紀的自我,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