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意外
塘沽火車站。人頭攢動,來來往往的旅者行色匆匆。
火車站外的街道上,也是人流如潮,車水馬龍。
一個女人提著一隻小小的箱子,走在道路上。她一邊走,一邊警惕地看向四周,似乎在確認有沒有被人跟蹤。女人的臉頰瘦削,面色陰沉,兩隻眼睛狹長而銳利,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人。
她轉過街角,在一間小洋樓前停下,左顧右盼一番,然後迅速拿出鑰匙,打開房門,走了進去。
這一切被旁邊高樓上拿著望遠鏡的嚴微看得清清楚楚。
她收起望遠鏡,十分嫻熟地從一個屋頂跳到了另一個屋頂,身手矯健,迅捷如飛。
三天前,劉叔的人帶來消息,周雲沛與陳露已經到達了塘沽。
但是二人似乎並沒有住在一起,行蹤也捉摸不定。嚴微、許幼怡、姜斌一行三人到了塘沽以後,嚴微在城裡查了兩天,才發現陳露的蹤跡,於是一路跟蹤到這座小洋樓,看來就是她的藏身之處。
但棘手的是,這棟樓里安排了至少十二個黑衣人守衛——透過洋樓的窗戶,一切被嚴微看得清清楚楚。
三人此前在北平制定的計劃可能要有些許的改變,但還好,無傷大局。
獵人的大網已經悄然布開,就等獵物入局,一網打盡。
這天清晨,陳露照例拎著一個箱子出了門,經過火車站前面的街道,向更加繁華的街區走去。行至一處面點攤前,她停下來,準備買幾個包子。然而突然有什麼事情吸引了她的視線,讓她愣住了,手中的箱子「啪」地一聲掉在地上。
她看見了一張熟悉但又不可能出現的臉。
然而擁有這張臉的男人很快轉身走向街角,在一個轉彎處消失了。陳露連包子都沒顧得上拿,只是撿起箱子,便向著那男人的方向走去。
也許只是好奇心使然,讓她想要看個究竟。
男人走路的速度不算快,也不算慢,就在陳露的前方,然而由於角度問題,陳露就是看不清楚他的臉,也無法確定他是不是自己心中所想的那個人。
跟著男人七拐八拐,就進入了一條冷冷清清的小巷,除了陳露和男人之外,只有一個小小的燒餅攤,就在二人的前方,一個拐角處。
陳露本來準備加快速度追上男人看個究竟,但是她的注意力突然被另外一個人攫住了。
她清晰地看見,許幼怡正站在那個燒餅攤前,似乎是在買餅。
陳露的心情立刻充滿了意外的狂喜,之前看到的那個男人已經不重要了。她拋開男人,迅速向許幼怡移動過去。
許幼怡彷彿背後長了眼睛,突然轉過身去,沿著拐角轉了個彎,然後消失不見了。
陳露趕緊追上去。她沒有發現,那男人也不見了。
巷子里靜悄悄的。
嚴微在等待,焦急地等待。
她此刻趴在四合院主屋的房頂上,眼睛看著一支狙擊槍的瞄準鏡,死死地盯著院子的大門。
按照計劃,姜斌會先進來,然後埋伏在門后。隨後是許幼怡,她的作用就是把陳露引進院子,一旦陳露進了院子,姜斌和嚴微就會一齊動手,合力將陳露制服。
然而問題是,很久了,一個人都沒有出現,彷彿三人都消失在了從拐角到院子的長廊里。
太久了,久到嚴微終於耐不住性子,收起狙擊槍,背在肩上,然後一個飛躍跳下屋頂,穩穩地落在院子里。
她剛剛落下,就聽見一個陰冷的聲音響起:「別動。」
那熟悉的聲音,讓嚴微瞬間毛骨悚然。她緩緩地轉過身來,果然看見聲音的主人,陳露,手中握著一支小巧的勃朗寧,槍口指著許幼怡——正被她的另一隻手死死鉗制住的許幼怡。
「你們真是太天真了。」陳露冷冷道,「就憑她,還有那個廢物警察,就想搞定我,未免也太自信了。」
嚴微看著她,聲音中暴露出無法掩飾的緊張:「你放開她,什麼都好說。」
這個時候,姜斌踉踉蹌蹌地從大門外跑進來,他的額頭上有一個很大的傷口,正汩汩地流著血。看來是陳露的傑作。
嚴微忍不住又在心裡翻個白眼,真是不靠譜的男人,毫不意外,毫無驚喜。
陳露冷笑:「嚴微,你心裡想什麼我清楚得很。我勸你最好不要輕舉妄動,按照我說的做。」她示意嚴微,「把你身上的所有槍都丟掉。」
嚴微幾乎沒有任何思考,就乾淨利落地把肩上的槍卸下來扔在一旁,腰間的兩把手丨槍也很聽話地拿出來了。
「哼,涉及她的事情,你就這麼聽話。」陳露面無表情,但言語中有種莫名的酸味。她向姜斌的方向動了動下巴,說:「你,也站到那邊去,跟她一起。」
姜斌慢慢地繞過陳露和許幼怡,走到嚴微身邊,雙手攤開,示意自己沒有武器。
這時陳露開始仔細端詳姜斌的臉,一邊打量,一邊發出感嘆:「像……確實太像了。」她停頓了一下,眼睛里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流動,「多麼神奇的畫面……我們三個人,就好像回到了過去的日子一樣。」
嚴微冷道:「不可能,已經回不去了。」
陳露像是被哽住了,但眼中出現了一點哀傷的神色。「你還在怪我殺了小紅和阿成是么……」她的聲音越來越低,頭也越來越低,然而再次抬起頭來的時候,眼眶紅了,卻多了幾分瘋狂的神色。
「我都是為了你好,你明不明白!」陳露恨恨地說,「我殺了小紅,是因為小紅只會拖累你,拖累所有人——真正到了戰場上,每個人都自顧不暇,哪裡還有精力照顧別人,你對小紅的好只會把你們兩個都害了。」她聲音越來越大,逐漸像是絕望的喊叫,「至於阿成,那是誤傷,我本來也沒想殺你,我只是想打傷你的腿,這樣我們就不需要繼續戰鬥下去了,我可以照顧你,帶你去一個遙遠的地方,只有我們兩個……」
嚴微臉上露出厭惡的神色:「夠了。你不要再說了。」
但陳露似乎陷入了回憶中,自顧自地說著:「那個時候我被英軍炮彈所傷,失去意識,等醒來的時候,才發現四周已經沒有一個活人。組織的人也撤走了,他們以為我死了。我身上還有傷,就咬著牙逃跑,逃到一戶印度人家中,被他們好心收留,也醫治好了我的傷。後來英軍四處搜捕,我就殺了那一家人,搜集了足夠的錢,開始往東逃。我花了很久很久的時間,才回到國內。我也花了很久很久的時間尋找你的蹤跡,嚴微,直到我終於在雜誌上看到了你的名字——可是你的名字旁邊,卻綁定著另外一個人,許幼怡。
「我當時很好奇,想知道這個許幼怡是何許人也。你在獄中的時候,我嘗試跟蹤她,結果令我大失所望。許幼怡不過是一個身嬌體弱、毫無武力的文人,我不明白,為什麼這樣的人可以吸引你的注意。我真的不明白,你為何總是如此喜歡同情弱者,而忽略了真正實力強勁的人。你為什麼會被她吸引?她到底有什麼特別之處?」
一直沉默的許幼怡,突然冷笑一聲,道:「我的特別之處,你很快就會知道了。」
她話沒說完,便一腳踩在陳露腳上,這一下疼得她叫了起來——許幼怡穿了一雙高跟鞋——手中的槍也偏離了許幼怡。後者借著這個機會,猛然向後一個肘擊,並順勢掙脫了她的鉗制,整個人立刻抱住頭蹲了下去。說時遲那時快,嚴微已經從身上摸出了一把小刀,手起刀飛,不偏不倚地扎中陳露那隻拿著槍的手,「啪」,槍應聲而落。
就在這樣一個當口,姜斌已經一個箭步衝上前去,將陳露反手制服,拷上手銬。這一連串操作彷彿早就商量好了一般,行雲流水一氣呵成,整個過程不超過兩秒。
當陳露回過神來以後,才發現自己已經無力回天。她定定地看著嚴微,臉上還殘留著不可置信的表情:「這本來就是你們的計劃,是嗎?」
嚴微走過去,撿起她的手丨槍,沉聲道:「是。」
許幼怡看起來有一點得意:「沒錯。其實我們也料到了你不會輕易上當,所以微微連夜教了我幾招防身之術,這就是你沒有想到的地方,也是我的特別之處。」
陳露看向嚴微,雙目失神,口中呢喃:「你為什麼不明白……其實我是愛你的……」
「不,那不是愛。」許幼怡非常乾脆地反駁她,「控制、佔有、強迫、暴力,這些都不是愛。真正的愛是寬容、憐憫、真誠、無私。」她看向陳露的眼睛,很真誠地說:「真正的愛是希望對方能夠得到最好的,而你的愛只有自私。其實你愛的只是自己。」
陳露張口結舌,但最終還是垂下眼帘。
嚴微舉起了槍,對準了陳露。
許幼怡連忙拽住她:「微微,你要做什麼?」
嚴微語氣冰冷:「我要殺了她。」
許幼怡攔住:「不,不要這樣做。」
嚴微道:「為什麼?」
許幼怡語氣溫柔下來:「微微,以暴制暴並不是長久之計,既然姜探長在這裡,我們就應該信任他,讓法律來制裁壞人,而非私刑。」她轉向姜斌,「姜探長,你一定會儘力的,對不對?」
姜斌嚴肅地點點頭,正色道:「只要有我在,就一定會秉公執法,讓正義得到伸張。」
嚴微仍然舉著槍,但是她的神色明顯放鬆了下來。許幼怡輕輕地搭上她的手臂,慢慢地,慢慢地,把她的手放了下來,接過了她手裡的槍。
姜斌準備把陳露帶走,但是嚴微叫住了他。
「等一下,我有話要問她。」
陳露停住了,抬頭看著她,眼神里似乎有些期盼。
「是你殺了謝一范,對不對?」
陳露的眼神黯淡下來。「不,我沒有。」她很乾脆地回答。
「你在說謊。」嚴微直視陳露的眼睛。但後者的目光毫不迴避地直視回去。
「我沒必要在這件事情上說謊。」她回答,「謝一范的事情,是范齊跟我說的。我會跟他在六國飯店共同赴宴,是因為周雲沛牽的線,所謂的秘密,也只不過是引你許幼怡進入陷阱的誘餌。至於那個男人為什麼會死,是誰殺了他,都跟我毫無關係。」
此時許幼怡突然插話:「其實你根本就沒有代表你們那個所謂的組織對不對?那你在上海殺的人又是為誰殺的,是為了周雲沛么?」
陳露看向許幼怡,眼神中有一絲詫異,但是她隨即笑了,苦笑:「你果然很聰明。沒錯,三年前我從印度逃回來,就再也沒有聽過組織的消息了。上海四案確實是我做的,但不是為了組織。白玫瑰只是一種障眼法。」
嚴微又問:「那朱振凱、張六、陳慶平和敖景榮呢?」
陳露搖搖頭:「我從來沒有聽過他們的名字。」
許幼怡與嚴微對視一眼。她們同時意識到,有一些事情,很不對勁。
嚴微還想問一句,但是陳露已經看向了姜斌,口中喃喃道:「真的太像了,世上竟然會有這麼相像的人么?」
姜斌回答:「三年前你殺死的那個阿成,是我的孿生兄弟。」
陳露的眼中出現了一種奇異的神色,似乎有訝異,也有恍然。
「原來,你也是雙胞胎……」
嚴微敏銳地抓住了這句沒來由的話,一把抓住陳露的衣領:「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什麼叫也是雙胞胎?」
陳露突然渾身一個激靈,整個人痙攣起來,然後眼睛泛白,眼角流血,嘴邊吐出白沫。嚴微看見她頸邊不知何時居然中了一支毒鏢,趕緊將那鏢拽下來,但是太晚了。陳露徒勞地看向嚴微,想要說什麼,但是說不出來。然後她的頭垂了下去。她死了。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三人目瞪口呆,感到渾身泛起一陣寒意。
四周一片寂靜,看不到人,也不知這一切究竟是如何發生的。
陳露死了,但是她留下了太多的謎團。
如果上海被殺四人不是組織的授意,那麼陳露是在為誰辦事,犯下了這些案子?
朱振凱、張六、陳慶平、敖景榮,這四個名字來自於嚴微收到的白玫瑰訂單,既然與陳露並無關係,那麼又來源於哪裡?
謝一范是誰殺死的,范齊在其中又起了什麼作用?
周雲沛與陳露之間是什麼樣的關係?
陳露為什麼要脫口而出「也是雙胞胎」這樣的話語,又是因為什麼被人殺死,連說完話的機會都不給?
太多的未解之謎。
清晨的風還在四合院里吹動,激起人的一身寒意。
許幼怡走到嚴微身邊,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們本以為,在今日與陳露的交鋒后,一切都可以結束了。
顯然,一切才剛剛開始。
但是只要兩個人還肩並肩手牽手堅定地站在一起,這世間又有什麼值得害怕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