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新生
回到北平近郊的村莊中,嚴微和許幼怡沒有等到一個好消息。
「周雲沛還是逃了。」劉叔面色肅穆,旁邊的小顧則一臉懊惱。
嚴微和許幼怡對視一眼,後者開口:「我們從塘沽回來之前,在街上看到了一些日軍,看來近期會有大事發生。」
劉叔點點頭:「不錯,根據我們的線報,當局已在與日本談判,以應對日軍在華北一帶的行動。」
小顧臉上出現憤恨之色:「什麼談判,根本就是賣國的勾當!」
劉叔制止了他繼續說下去,轉向嚴許二人,關切問道:「那位姜斌警官後來怎麼樣了?沒有為難你們吧?」
嚴微正準備開口,但許幼怡搶在她前面:「哦,我們把他打暈了,然後就跑了。」
劉叔一愣,然後會心一笑,不再追問。
事實上,在那個清晨,陳露死後,三人靜默地站了一會,姜斌突然捂住自己流血的額頭,說:「我受傷了,要暈倒兩分鐘,等我醒來的時候,就要帶著犯人去結案了。」嚴微和許幼怡先是怔了一下,然後立刻明白了他在說什麼。嚴微看了倒在地上的陳露一眼,又看了姜斌一眼,簡潔而真誠地說了一句「謝了」,然後二人便從容地離開了那間小小的四合院。只是離開時,許幼怡仍然感到了一絲傷感。下一次再看見姜斌的時候,不知彼此是何立場,也不知會久別重逢敘舊,還是直接兵戎相見。
在回來的路上,許幼怡一直緊緊地抓著嚴微的手,而後者也用力地回握她。也許在旅途中,人更易感到亂世飄搖的動蕩不安,於是便更珍惜觸手可及的身邊幸福。這幸福對於她們二人來說彌足珍貴,尤其是在經歷了那麼多的事情之後。短暫的分離是為了更好的相聚,路途的坎坷是鋪墊終點的美滿。那些未解的謎題或許可以暫且拋在腦後,只需珍惜當下的、點滴的相處與感受。有那麼一瞬間,許幼怡希望列車永遠地開下去,這樣她就可以跟身邊的獃子永遠依偎在一起——不需要做什麼,也不需要說什麼,就這樣靜靜地依靠在一起,就很好。
但旅途總有終點,人也總要面對現實。
回到平靜的小村莊,人是安全了,但也不得不開始思考未來的打算。
首先的一件事,當然是回到上海,去接嚴莉莉,還有好運氣,相信九爺把他們照顧得很好。但是之後怎麼做,嚴微與許幼怡的想法產生了分歧。許幼怡當然還想留在上海,那裡是她從小生長的地方,也是她的社會關係與人際交往的主場,有她習慣的生活方式,以及賴以生存的必要土壤。但對於嚴微來說,白道有通緝令,黑丨道有金老大,只怕一踏入上海的地界,就有無數雙眼睛盯著她,試圖用她的腦袋換取酬勞或功名。更何況組織的陰影猶在,既然他們已經知道嚴微的照相館,那麼整個上海都已不安全。
「那你說怎麼辦。」許幼怡嘆了一口氣。
「我們一起走吧,帶著嚴莉莉和好運氣,到新的地方去生活。」嚴微說,「只要不是上海,不是日本人的地盤,去哪裡都可以。」
「那我們靠什麼生活呢?」許幼怡依然皺著眉頭,「沒有王社長,沒有上海發達的出版系統,我想我也很難靠寫小說賺錢了。」
「我可以去做苦力活,我有力氣。」嚴微睜大了眼睛,看起來非常認真。
許幼怡看著那張又開始冒著獃氣的臉,忍不住笑了,原本緊皺的眉頭也舒展開。「好啦,我知道你有力氣。」她的語氣像在寵溺一個小孩,「大不了呢,我就去教書,替人寫信,總之肯定能過下去的。」
嚴微點點頭,她笑了,露出兩個可愛的小酒窩。
只要兩個人在一起,無論經歷什麼都沒有關係。只要在一起,就足夠了。
站在一旁的劉叔,露出了慈祥的笑容:「我可以提供一個小小的建議——一個安全的地方。」
許幼怡立刻警覺起來。她一直在擔心的事情,總算是來了。
嚴微毫無察覺地問:「是哪裡?」
劉叔回答:「瑞金。」
果然。許幼怡心中立時一片澄亮。
瑞金是什麼地方?中央蘇區的文化中心。
說實話,許幼怡曾經讀過不少左丨派的專著,對馬克思主義理論也略有所知。如果說在與劉叔初認識的時候,她心中還抱有擔憂和警惕,但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她看到了這群人的嚴明紀律、高度執行力以及強大的凝聚力。如果不是劉叔在六國飯店救下他們,後來又無私地提供了各種幫助,那麼她和嚴微此刻也不會好好地站在這裡,能夠坦然隨意地談論著二人的新生活。
但許幼怡是天性謹慎而敏感的人。她總覺得對方可能會提出什麼難以拒絕卻又無法滿足的要求。於是她試探著問:「那麼,代價是什麼呢?」
劉叔顯然沒料到她會問這個,愣了一下,但隨即笑了:「沒事,你不必緊張,我們對你們並沒有任何企圖。」
許幼怡的臉微微有點發熱。也許是她想多了,也許是多年在虛偽環境中的生存智慧反而遮住了她的眼睛,扭曲了她看待這個世界的眼光。也許這個世界的運行規則並不全是弱肉強食、爾虞我詐呢?
嚴微開口問:「那你們也要去嗎?」
劉叔搖搖頭:「我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想想也是。周雲沛仍在逃竄中,也許已經成了日本人的走狗。這世上又有多少周雲沛存在呢?也許劉叔他們所做的事情的意義,就是讓這個世界再變好一點吧。
她們確實可以去瑞金,或者去任何一個城市,在飄搖的亂世中夾縫生存,有嚴莉莉也有好運氣,小家溫馨,也許就足夠了。
現在這個世界還不夠好。也許她們可以等待這個世界慢慢變得更好。
但是,她們一定要等嗎?如果這個世界多了一份她們的努力,是不是就有可能變得更好一些呢?
劉叔彷彿看穿了她的思想,笑道:「你們二位都是女中豪傑,這段時間也為我們的行動提供了不小的幫助,真是非常感謝。」
他看向嚴微,眼神突然變得犀利:「尤其是嚴姑娘,你的身手一看就是經過訓練的。」
嚴微和許幼怡對視一下,感到有點不安,但出乎她們意料之外的是,劉叔並沒有追問下去,而是話鋒一轉,輕嘆道:「人才難尋。我們已經任務失敗過很多次了,這些小夥子們幹勁很足,但能力卻不夠。」
他看了一眼嚴微,又接著說:「我們的事業有著遠大的目標,這樣的目標,也許需要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代,才能夠完成。然而就算那個目標再遙遠,我們也不會放棄,一定會堅持下去,直到創造出一個我們理想中的世界。」
嚴微若有所思:「理想中的世界?」
「沒錯。」劉叔看著嚴微,目光炯炯:「一個正義能夠得到伸張,邪惡能夠得到報應,弱小能夠得到扶助的世界。」
是啊,許幼怡心想。如果是這樣一個世界,紅妹就不會慘死,嚴微也不必用暗殺的方式來伸張正義;周衡不會因為高官兒子的身份逃脫牢獄之災,金老大這樣的人也不能一手遮天。而從最初的源頭去看,在這樣一個世界里,嚴微不會被擄走陷入殘酷的雇傭兵訓練營,也許她會做一個簡簡單單普普通通的小姑娘,擁有平凡卻幸福的生活。而她許幼怡,不必勉強躋身上流社會,不必藉助他人的關係,也能夠自食其力、有尊嚴有價值地活著。
這樣的一個世界,難道不好嗎?
這樣的一個世界,並不是等來的。
許幼怡還未開口,嚴微卻已經說話了:「如果是正確的事情,就應該去做。」
她說這話的時候,是看向許幼怡的。
她不必再多說一句話,許幼怡便已明白她的意圖。
「你想去做,就去做吧。」許幼怡溫溫柔柔地說,「我會照顧好嚴莉莉和好運氣。」
「這倒不必擔心。」劉叔插話,「我們的人會在後方照顧好同志的家人。」他轉向許幼怡,又道:「況且,許姑娘的天資也不是一般人能及的。」
「我?」許幼怡愕然,「我能做什麼呢?除了寫作,我什麼也不會。」
劉叔笑了:「我們的鬥爭,並不只是靠蠻力、靠武力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你們兩個都是極有價值的戰士,甚至許姑娘的價值還要更高一些。」
許幼怡心中一動,原來有一天,我也可以被稱作是戰士嗎?
她看向嚴微,嚴微也在看著她,那眼神中,有肯定,有鼓勵,更有蓬勃的愛意。
她們並肩站在一起,是知己,是愛侶,也是戰友。
從照相館相遇的那一刻起,她們兩個人不就已經是同仇敵愾、相依相生的戰友了么?
在今後的日子裡,她們還會繼續一起並肩戰鬥下去。
夜晚,許幼怡和嚴微並肩躺在床上,久久無法入睡。
在即將到來的黎明,還有一場莊嚴的宣誓,等待著宣告她們兩個人的新生活的開始。
嚴微似乎尤其煩躁,輾轉反側,終於忍不住,轉向許幼怡,低聲說:「我們不去了吧。」
許幼怡啼笑皆非:「是你先答應的,怎麼又退卻了?」
嚴微小聲嘟囔:「我後悔了。我只想著要做正確的事,可是我又不知道為此就要跟你分開。」
白天的時候,劉叔對二人講述了自己的計劃——原來他確實早有「預謀」——嚴微的超強戰鬥力,適合參與他們目前正在進行的前線戰鬥;但許幼怡有更合適的戰場,她的頭腦,她的智慧與思維,她與人相處周旋的能力,都能夠幫助她在最危險的地方隱蔽、潛伏與生存,在最關鍵的時刻發揮作用。
但這就意味著,許幼怡和嚴微兩個人,將在不同的地方戰鬥。
按照計劃,嚴微將要先回到上海,把嚴莉莉和好運氣接出來送到瑞金給同志們照顧,然後再加入到前線的戰場。而許幼怡,則要先去莫斯科進行培訓。
而今天晚上,就是分別前的最後一晚了。
許幼怡轉過身來,與嚴微臉對著臉。她伸出手,輕輕地摸著嚴微的頭髮。她有很多很多的話想要對這塊木頭說,可是也不知道一個晚上能不能說得完。
如果沒有遇到嚴微,現在的她會是什麼樣子呢?
也許她永遠都不知道周衡出軌,也許知道了卻不能反抗絲毫,只能違心地、忍氣吞聲地繼續做一個周家太太,出版一本又一本可能是自己寫的也可能根本不是自己寫的小說,繼續那種被人羨慕卻充滿了紙醉金迷空虛無助的虛假生活。
如果沒有嚴微,她永遠都不會再尋得真正的愛與真正的自我。
她想說的話太多太多,可是一句也說不出口。
倒是嚴微,她抓住許幼怡的手,像是也有千萬句話要說,但是停頓了半天,只憋出一句:「無論你在哪裡,我都會保護你的。你相信我。」
許幼怡當然會相信她。
嚴微沒有說出口的話,當然並不比許幼怡少。但是那塊木頭的心理活動,也許只有她自己才能夠知道了。
不過沒關係,她們什麼也不用說,就已經能夠彼此懂得。
人生在世,什麼金錢、成就、美貌、名聲,都不足掛齒,不過是空虛寂寞的掩飾與補償。而最珍貴最難尋的,莫過於一個懂得自己、自己也懂得的人。
愛與理解,才是這世間最寶貴的東西。
也許前路有太多曲折,沒有解決的謎題,逍遙法外的壞人,時刻暗藏的危險,種種險境依然虎視眈眈。但這些又有什麼關係呢?就算她們要暫時分離,彼此也會堅定地相信,她們的心中有對方,她們的心靈永遠都不會孤單。
她們也一定會盡自己的力量,讓這個世界再變好一點,再變好一點的。
在黑暗中,嚴微和許幼怡緊緊地依靠在一起。
黎明一定會到來。
等待她們的,將是燦爛的、光明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