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重逢
民國二十四年深秋。南京,陸家巷二十三號。
一間小小的房裡,擁擠擺放著書櫃、沙發、數張桌椅,層層疊疊的書堆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零散的紙張四處散佚,桌面上各種筆、尺、書籤、茶杯隨意放著,一切顯得雜亂無章。
許幼怡坐在一張看起來稍微整潔的桌子前,正在聚精會神地審視一份稿件。她眉頭輕蹙,口中輕輕念著,時不時地拿起鋼筆,在紙上圈下一些字句,刪刪改改。她看起來與從來不太一樣了,身上不再是過去常穿的顏色亮麗的小洋裝,而是換成了素色的旗袍,又披了一件針織小外套,臉上的妝容也淡然許多,顯得端莊大氣。也許是兩年的時光以及其中經歷種種,讓她變得更加成熟。
房間的門突然開了,許幼怡抬頭一看,原來是老賀,正笑盈盈地走過來。
他脫下大衣,往旁邊的衣架上隨意一掛,對許幼怡笑道:「幼怡,還在工作啊,今晚不是要參加胡先生家的晚宴么?」
許幼怡看了一眼桌上的座鐘,驚道:「哎呀,差點來不及了,還好賀主任提醒了我。」說著,把桌上的稿件小心整理收好,鎖在了抽屜里。
老賀笑道:「你工作也太拚命了,也得適當地享受生活才是。」
許幼怡笑道:「大事未成,總不能放鬆心情,還是多做點事,也省得胡思亂想。」
老賀也笑了笑,嘆息道:「昔日名動上海灘的大作家肯屈尊來我們這小小報社,做這些微不足道的工作,確實也是屈才了。」
「哪裡。」許幼怡答道,「時局動蕩,國難當頭,只要為國為民有利,又何必區分大事小事?」
老賀點點頭,臉上露出佩服的神色,道:「當初胡先生就說你不僅是個人才,還是個聖人。咱們也共事一年多了,我越來越發覺,他說得真是一點沒錯。」
許幼怡笑道:「好啦,賀主任,別給我帶高帽了。我先走了,還得回家拾掇一下,不然趕不上晚宴了。」
許幼怡回到家中,換了一身杏色禮服,又重新化了妝,帶上一隻小手包,就準備出門。但在開門之前,她瞥見桌上擺放的一個相框。那相紙上,一個懷孕的女孩坐在椅子上,另一個女孩手裡拿著一本書站在她的身後,兩個人都在燦爛地笑著。許幼怡突然感到內心又湧上一陣紛亂痛楚的情緒。
嚴微已經失聯整整一年了。
大約一年半之前,二人從塘沽回到北平,相聚幾日後,便分開了。許幼怡坐火車去了莫斯科,嚴微則一個人回到上海,從彭九一那裡接回了嚴莉莉和好運氣,又將他們送到瑞金。許幼怡在莫斯科受了三個月的訓練,其中細節不提,再次回到國內的時候,嚴微已經跟隨紅軍經歷了很多次戰鬥。當時恰逢蘇維埃大學籌建,許幼怡便暫時留在瑞金參與大學工作,二人與孩子和貓一起度過了將近一年的幸福時光。其間許幼怡在大學教書,嚴微雖然時常跟隨部隊外出行軍,但二人相聚的時間不短,也算是其樂融融。然而來年的九月底,形勢越來越差,大部隊不得不準備整體轉移。按照任務安排,許幼怡收拾行裝去了南京,而嚴微則帶著孩子跟著部隊向西行進。二人就這樣又一次分開。
起初許幼怡還能收到嚴微的來信,但是一個月後,嚴微就完全失去了消息。許幼怡一開始覺得也許行軍至交通不便之處,也可以理解,便只需等,但這一等就是一年杳無音訊。後來許幼怡看報紙,看到國民黨政府的種種「捷報」,才意識到,嚴微他們面臨的是怎樣的困境。那時她已進入晨光通訊社就職,可以看到一些第一手的消息,但是就這件事情來說,也許沒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進入晨光通訊社是任務安排,許幼怡的上級是老陳。老陳明面上並不是報社的人,但與胡先生關係密切,後者是一位知名歸國華僑,也是他出資創辦了這家報社。許幼怡的工作主要是輔助一位姓孫的記者,幫助他整理採訪筆記、修改稿件,有時甚至會直接代筆。對於一位曾經的暢銷書作家來說,這確實是一件大材小用的事,但是許幼怡卻甘之如飴,這是因為,報社不僅僅是報社,記者也不僅僅是記者。所有微小枯燥的工作,都是為了更大的目標和行動。
今天的晚宴也不例外。一般來說,胡先生並不會與她這個級別的人直接接觸,但此番沒有經過老張老賀直接邀請她去赴宴,必然是有足夠的理由。許幼怡只得暗自壓下心中那種猛然湧起的離愁別緒,嘗試用理智說服自己,無論如何,先完成自己已經為之付出了一年努力的重大任務。
晚宴像所有的晚宴那樣無聊。許幼怡舉著酒杯,與所謂的名人雅士們禮貌交談,觥籌交錯間,感到一陣陣的不真實感,彷彿又回到了四年前,她作為周家夫人度過的那些看似光鮮實則灰暗的日子。很多時候她還是會去想,如果她沒有遇見嚴微,那麼現在的生活會是怎樣?會不會還像一隻籠子中的金絲雀一般,仍然困守在周衡身邊?如果當初她選擇了謝一范,現在又會在何處?但這樣的想象持續不了多久,因為每一次她都會很快意識到,儘管經歷了那麼多的事,她也為這些經歷付出了難以想象的代價,她也感受到了一般人感受不到的痛苦、恐懼、焦慮、絕望,但是有一個事實會讓她立刻冷靜下來並心甘情願地接受這一切。這個事實就是,她不能沒有嚴微,沒有嚴微,所有的一切都不再有意義,沒有任何意義。
所以嚴微啊,你現在到底在哪裡呢?
許幼怡決定把自己從虛偽的交談中暫時解救出來,不然她快喘不過氣來了。禮貌地與各位說明之後,她放下酒杯,向盥洗室走去。腳下的高跟鞋發出噔噔的響聲,已經站了一個晚上了,腳背邊緣已經擠壓得開始隱隱作痛。許幼怡打開水龍頭,低頭洗手,但再次抬起頭來的時候,她突然瞥見面前的鏡子里出現了一個無比熟悉的身影。許幼怡連忙回過頭去,卻只看見了一個瘦長的背影和一張側臉——但是太熟悉了,她絕不可能認錯。
「微微?」許幼怡試探著叫了一聲。
但黑色身影從走廊拐角一閃而過,等許幼怡奔過去的時候,人已經完全不見了。
太像嚴微了,但嚴微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裡?許幼怡很想懷疑自己的眼睛,可是她又怎麼會認錯嚴微呢?
帶著這樣的狐疑,她心神不寧地走回大廳,然後聽見有人叫她。
「許小姐。」一個儒雅但冷靜的男聲。
許幼怡應聲回頭看去,原來是今日晚宴的主人胡先生。
她心領神會地點點頭。胡先生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許幼怡便隨著他的指引,閃身進入了側面的一個小房間。
現在房間里只有她和胡先生兩個人。
「上級的指示是,近幾日內就會行動。」胡先生開門見山。
許幼怡點點頭:「是孫記者?」
胡先生默認:「有一件東西,需要你交給他,至關重要,務必在三日之內。」
說話間,他走向房間里放置的一個保險箱,輸入密碼,又掏出一把鑰匙,才把門打開,從中拿出了一個油紙包,大概一個男人手掌大小。
他把油紙包交給許幼怡,後者接過來,剛剛好能放在她的小手包里。
「拜託了。」胡先生鄭重其事地說。
許幼怡也莊重地點點頭。二人很有默契地沒有再說任何話。許幼怡拿著手包走出房門,上了樓梯,又回到晚宴的人群中,彷彿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但是她承認自己有一些躁動和不安,不是因為剛剛領受的任務,而是因為,她確認自己看見的,那個模糊又真切的身影。
那個人究竟是誰呢?
許幼怡敏銳地感覺到,也許有什麼令人不安的事情,就要發生了。
晚宴持續到接近午夜。幾名男士殷切地提出要送許幼怡回家,但都被她拒絕了。在胡家宅子門口,她伸手叫了一輛黃包車。
夜漸漸深了,許幼怡卻毫無睡意。今天是初二,月亮彎彎如蛾眉,繁星滿天,更顯靜謐。許幼怡望著這樣的天空,心裡感到又寂寞,又寧靜。
至少有一件事她是堅信的,嚴微此刻一定在與她凝望著相同的夜空。
車子行至陸家巷附近,突然停住了。許幼怡心中奇怪,便去喚那拉車人,沒想到那一米八的漢子居然無聲無息地倒了下去,口鼻流出鮮血,脖子上赫然插著一支毒鏢。
許幼怡大驚,但她還沒來得及行動,從街邊的角落裡突然竄出三個黑衣人,他們急速向許幼怡奔來,其中一人十分敏捷,一雙手已然伸向了許幼怡,其目標卻是她手中的小包!
許幼怡當即攥緊小包,就勢一倒,便摔下車來,讓黑衣人撲了個空。這一倒不要緊,穿著高跟鞋的腳立時崴了一下,痛得她差點叫出聲來。再回頭時,發現三個黑衣人已經包圍上來。
許幼怡張皇失措,起身想跑,但受傷的腳踝無法支撐,整個人又摔倒下去。此時三個黑衣人已經形成了包圍,這下她恐怕插翅也難逃了。
其中一個黑衣人已經摸出了一把折刀,露出志在必得的微笑。
許幼怡絕望地閉上了眼睛,但手裡還死死地攥著那小包。
就在這時,天空中突然傳來一聲清脆的槍響!
許幼怡睜開眼睛,發現其中一個黑衣人應聲倒下。餘下的兩個人驚惶張望,終於明白過來,也不顧上許幼怡,便各自逃竄開來。許幼怡聽見利落的拉動槍栓聲音,又是一聲槍響,又一個黑衣人倒下。但子彈上膛時間太長,還是跑掉了一個。
不過許幼怡畢竟已經安全了。
一個瘦長的黑影從天而降,穩穩地落在許幼怡的面前。
許幼怡抬眼望去,感覺一陣熱血湧上頭頂,內心猛然酸脹起來,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
在昏暗的夜色中,她依然能夠清清楚楚地看見眼前那人,挺拔高瘦的身姿,那張稜角分明的臉,大而炯炯的眼睛,熾熱而真誠的關切眼神,還有輕輕一抿嘴就會若隱若現的酒窩。
此刻她非常清晰地看見,也無比地確定,眼前這人不是別人,就是闊別一年又終於重逢的嚴微,那個獃子,她的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