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世界上的另一個我
(一)
一九三五年寒冬,開往海參崴的火車上。
一路向北行進,溫度越來越低。車上旅客皆裹緊身上所有衣物,但依然冷得直打寒戰。然而其中卻有一高個子女孩格外引人注目,她只穿了一件厚呢子黑色風衣,圍了條不甚厚的灰色圍巾,戴了一頂褐色貝雷帽,一條長長的麻花辮順著肩膀落在胸前。她看起來身材瘦削單薄,此刻卻毫無寒冷感覺,泰然自若地坐在那裡,一雙大眼睛看起來冷淡而又漫不經心,但若你一直盯著她看,她的目光便會如同探照燈一般掃射過來,犀利而警覺地審視著你,讓人不敢再看下去,只得惶然移開目光。
然而一位褐發碧眼的高加索男人卻似乎不信這個邪,竟然站起身來,徑直走上前去,毫不客氣地坐在她的身邊,臉上表情做調笑狀:「Heymylove,wouldyouliketohaveadrinkwithme?」此時列車上冷得如冰窖一般,只怕有酒也凍上了,又上哪裡去喝酒呢?顯然這男子沒安好心,只是在調戲那女孩罷了。
但女孩看著他,似乎對他的意圖毫無察覺,臉上竟有了些笑意,露出了兩個好看的小酒窩:「Where?」
男子笑得很猥瑣:「Nothere.」說完,便要引她去車廂盡頭,那裡通向列車後段的運貨車廂。
車廂里的其他人心中便如明鏡一般,暗自為這女孩的安危擔憂起來。但女孩卻絲毫沒有防備,笑著說:「Allright.」然後便跟著那男子站起身來,朝著車廂後面走去。
車內人不由得搖頭嘆息,又一個好女孩要落入狼口了。
高加索男人以為自己今日又成功捕獲一個獵物,正得意忘形間,剛剛走進那運貨車廂,便被迎頭一個痛擊,不偏不倚地正中下頜,立刻雙眼翻白,暈了過去。
那女孩收回拳頭,從腰間抽出一把泛著寒光的精緻匕首,冷冷地看著倒在地上的男人,眼看就要衝著那男人的喉嚨直刺過去,只要一下,男人便會在無意識中一命嗚呼,天氣寒冷,連血都不會濺出太多。
但是女孩卻沒有這麼做,她沉吟一會,終於還是收起匕首,大步跨過男人身體,朝著車廂的另一端走去,消失在另一節車廂的盡頭。
真是煩人。嚴意心想,在南京見過那兩個女孩之後,怎麼自己好像也受到了影響,竟然變得軟弱了。要是在從前,這種程度的男人,她根本不會有一點猶豫,只要機會來了,便立刻一擊必殺。她甚至就會在那滿是旅客的車廂里動手,至於別人怎麼看,又會引起什麼樣的後果,只要不會危及到她,那與她又有什麼關係?
想起嚴微和許幼怡,她的眼中又浮現出了那張時常蹙著眉頭、不苟言笑的臉。但那人看見另外一個人眉眼彎彎的笑容時,緊皺的眉頭便會舒展,眼中便會釋出無限的愛意與溫柔。但這樣的眼神,在嚴意看來,是一種不可原諒的軟弱。其實她到現在都不甚理解,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力量,讓嚴微能夠甘於脫離曾經的冒險快意人生,而走上如今這條過於陽光也過於平庸的道路呢?
現在好了,這種力量,好像也在影響她嚴意自己了。
嚴意猛然甩了甩頭,像是要把這軟弱的來源從腦中甩掉。在列車到達目的地之前,她還有很長的時間,為自己沒有完成組織賦予的任務這件事編造一個合適的理由。
(二)
「什麼,嚴微死了?」史蒂文皺起了眉頭,他是嚴意在組織中的上級。
「是啊。」嚴意無謂地回答,一邊將一疊紙張丟在桌上,「我連報告都寫好了。」
「這誰能信啊?」史蒂文一臉懷疑,打開了那份報告,然後他看見了夾在其中的一張死亡證明,上面寫著嚴微的名字,還有死因,是車禍。
「你的技術越來越高明了。」史蒂文的臉色有所緩和,不動聲色地說。
「那是當然。」嚴意自然心領神會,知道這偽造的死亡證明是可以過關了,只要把這份報告交上去,組織便只當世上已經沒有嚴微這個人,也不會再去追查她、騷擾她了。
至於史蒂文,他當然看出這死亡證明是假的,只不過他不說,組織便不會知道。二人合作多年,自然是有這種默契。
史蒂文便把報告放在一旁,不再提這事。「其實叫你過來,是有要緊的任務。」他正色道,隨後從抽屜里拿出一張照片,放在嚴意麵前。
嚴意拿起來看,發現照片上是一男一女兩個小女孩,男孩大約八九歲,女孩大約五六歲的樣子。她記下了兩個孩子的模樣,便放下照片,等待史蒂文發出指示。
「這兩個孩子姓馬,已經被我們控制,本來是準備交給下訂單的顧客,但出現了一個攪局者,把兩個孩子救走了。」史蒂文解釋,「組織決定派你去處理,先將那個攪局者殺了,然後將兩個小孩子重新控制起來,送到旅順,交給當地政府。」
嚴意稍微一思索,便明白了,組織一定是接到了一單綁架的活,目標就是那兩個孩子,只是有人橫空出現,把孩子救走了,所以才讓她嚴意出來收拾殘局。
「我知道了。」嚴意答覆得乾淨利落,「現在他們在哪裡?」指的當然是攪局者和被他救出的孩子。
「在丹東。」史蒂文說,「我們的情報系統已經查到了他們目前的藏身之地。」他拿出一個信封,遞給嚴意。嚴意打開了看了,點點頭,將那封信放在旁邊的油燈火上,看著那封信連同信封一起在火焰中熊熊燃燒起來。
接受了新的任務,那麼新的旅程又要開始了。嚴意心想。也許只有忙起來,才不會控制不住地去想南京的那兩個女孩,也就不會再被她們影響了。
本來就已經丟了一個妹妹了,不能再把自己也丟掉。
(三)
嚴意到了丹東,在史蒂文給她的那個住址的房子外面蹲了好久,終於蹲到了那兩個孩子的蹤影,以及把他們救走的攪局者。
出乎她的意料之外,那個攪局者,居然也是一個女孩。
女孩看起來年齡不大,也就不到二十歲,長得瘦瘦小小,皮膚白皙,臉蛋倒是圓圓的,嫩得好像一下子就能捏出水來,兩隻眼睛大大的,梳了兩根麻花辮,看起來很可愛。
嚴意開始懷疑這個女孩可能只是真正的攪局者找來帶孩子的小保姆,不然她絕對無法想象,這樣的一個小女孩居然能從組織的人手下救出孩子並逃之夭夭,最後還得嚴意出馬來補救。
如果不是攪局者,那要是錯殺,就有點無辜了。
嚴意想到這裡的時候愣了一下,心想自己什麼時候考慮過無辜不無辜的事情?一起殺了便是。自己身上這種此前沒有察覺的變化真是讓人又氣惱又害怕。都怪嚴微。都是她乾的好事。
不過嚴意突然覺得這一切都很有意思,她決定先不立刻動手,而是嘗試接觸一下這位小小的攪局者。
通過兩天的觀察,她意識到這位小姑娘每天上午都會到住處旁邊的一家咖啡館坐上一個小時,似乎是在等什麼人,但一直沒等到。
於是第三天,她早早地等在了咖啡館裡面,並坐在了小姑娘每次都會坐的那個位置上。
她想看看小姑娘是什麼反應,是會默默地坐到別的位置上,還是走過來拍拍她,不客氣地說:「喂,這是我的座位,請你坐到別處去。」
嚴意這樣想的時候,感覺很快活,好像自己也要笑出聲了。
不過那小姑娘卻沒有做出任何她意料中的反應。小姑娘一進咖啡館,就大大方方地坐在了嚴意的面前。
「我終於等到你啦。」小姑娘溫柔又快活地說。
嚴意感到一陣疑惑,簡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便忍不住問:「你在等我?」
小姑娘點點頭:「對呀,我在等你。」
嚴意仍然不解:「你知道我是誰嗎?」
小姑娘認真地說:「知道,你是組織派來接應我和馬從雲、馬錦雲兄妹倆離開東北的同志。」
嚴意先是一愣,然後差點笑出聲來。這小姑娘未免太可愛了,居然將嚴意認作了她的組織的一員,甚至以為這位本來要取她性命的雇傭殺手是來幫助他們的。
不過將計就計,不一定不好。嚴意眼珠一轉,決定將錯就錯,應承下來。
「沒錯。」她一本正經地說,「所以下一步要做什麼?先讓我見見那兩個孩子?」
女孩眼睛轉了轉,竟然也一本正經地說:「當然,現在就去,你跟我來。」
嚴意跟在小姑娘身後慢悠悠地走。小姑娘不高,才到她的胸前,步子也小,在前面一跳一跳,像只小兔子,嚴意邁開一步頂得上她跳三步。嚴意看著小姑娘的兩隻小辮子跟著她的步伐一跳一跳,臉上不自覺地泛起一陣笑意。還真的挺可愛的。
兩人到了嚴意之前一直在偵察的那個房子門口。小姑娘小步快跑上了樓梯,摸出一把鑰匙打開房門,自己先閃進去半個身子,然後招呼嚴意進去。
嚴意笑了笑,毫不防備地拔腿走進去。
一進去,只見黑黢黢一片,屋裡的帘子全部拉著。嚴意轉頭問道:「人呢?怎麼這麼黑?」但話音未落,只聽見嗖嗖的風聲,好像有什麼暗器射過來,好在嚴意反應迅速,一閃身躲過了。但這還沒完,嚴意只看見寒光一閃,借著門縫透過來的微光,她看見那小姑娘原本天真可愛的臉蛋上已經換了一副冷酷決絕的表情,正舉著一把大刀向自己砍來,眼看就要一刀劈在她的頭上。
嚴意的臉上反而露出了笑容。這樣才有意思啊。她內心愉悅地想。
那小姑娘本來奮力一擊,幾乎集中了自己所有的力量,但一刀劈下去嚴意卻不見了蹤影,彷彿憑空消失一般。她疑惑間還來不及反應,只覺得手上一麻,刀已應聲落地,而一隻手已經毫不留情地捏在了她的喉嚨上,「啪」一聲,房間里的燈也打開了。
嚴意已經死死地擒住那小姑娘,在她的耳邊輕輕說:「詭計玩得不錯,可惜還是差了一點。」
小姑娘拚命掙扎,但怎麼可能掙得脫,嚴意稍一用力,她便吃痛蹙眉,渾身無力,但咬著牙不叫出聲來。嚴意看她可憐,便稍微放鬆了一點。聞著她身上有種甜絲絲的桂花香氣,不由得心裡一動。但眼下不是心動的時候,嚴意定了定心神,板起臉來,將小姑娘扭到座椅旁邊,從窗帘上硬生生扯下來一塊布條,把小姑娘牢牢地反手綁在椅子上。
嚴意抬頭看見牆壁上扎了兩支飛鏢,應該就是剛才小姑娘拋出的暗器。她拔下來其中一支,將鋒利的鏢尖貼在小姑娘的臉上,聲音已變得冷酷:「那兩個小孩在哪裡?」
小姑娘咬著嘴唇不說話。
嚴意反而笑了。「你多大了?」她將刀鋒在小姑娘臉上輕輕摩挲,感覺到也許是刀鋒冰冷,小姑娘打了一個寒戰,嚴意的笑意更濃了,「十八?十九?」
小姑娘從牙縫裡擠出三個字:「二十一。」
「才二十一啊。」嚴意笑道,「也就比我小三歲,把命丟在這裡,多不划算。」
小姑娘恨恨道:「賣國賊!都是中國人,為什麼你要替日本人賣命?」
日本人啊。嚴意明白了,這提出綁架小孩生意的買家,一定就是日本人。
她所屬的組織本來就是給各種勢力幹活,立場正義與否根本就不重要。所以她對小姑娘的這句指控並不在意。
以前嚴意也曾經在很多人身上使過刑訊方法,而且她很擅長這個,就算是形容兇惡的彪形大漢,在她的手段下也會很快痛哭流涕把所有知道的東西都吐露出來。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看著眼前的這個面容可愛卻眼神灼灼的小姑娘,嚴意突然覺得並不想使用那些手段。
她環視房間,發現桌子上點了一支蠟燭,旁邊放著兩隻小碗。嚴意走過去,伸手去摸,蠟燭還是熱的,應該是剛剛熄滅,小碗里剩了粥,還有餘溫。
顯然剛才那兩個小孩還在里,離開的時間不久。從剛才嚴意與小姑娘進屋的情形看,兩個小孩子一定還在這間屋子裡,只不過嚴意來了以後,他們就躲了起來。
於是嚴意轉向小姑娘,露出狡黠而得意的笑容:「他們就在屋子裡,對不對?」
小姑娘的臉色變了,於是嚴意知道自己的推理是正確的。
果然,一番搜尋之後,嚴意從閣樓上的床底下搜出了兩個小孩,她一隻手抓了一個,把兩個孩子拖到樓下來,一掌一個,都打暈了。
小姑娘急了,在椅子上不斷掙扎:「別碰他們!你沖著我來!」
嚴意將兩個昏迷不醒的小孩夾在兩個臂膀下面,對小姑娘笑笑:「我不殺你,你應該感激我。」
說完,她便一腳踹開房門,揚長而去。
(四)
嚴意拖著一個碩大的箱子,上了從丹東到旅順的火車。
箱子里裝著的,是嚴意將要交付給身在旅順的客戶的任務產品——兩個昏迷不醒的小孩。
嚴意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著眼前的箱子,陷入沉思。
為什麼沒有殺那個小姑娘?這是一件連她自己都想不出緣由的事情。
若是以前的她,或者正常狀態下的她,肯定從一開始知道了他們藏身之處時,就直接去抓人,然後毫不留情地一槍把小姑娘殺掉。
好像從南京回來以後,很多事情就開始變得不正常了。
嚴意忍不住去想小姑娘的臉,挺可愛的,但是以前她也不是沒有毀滅過可愛的東西。可愛有什麼用,如果可愛的東西擋了路,那當然要毫不猶豫地清理掉。
可是或許是第一次,嚴意覺得,可愛的東西,也許應該被保留下來,被呵護起來。
胡思亂想中,嚴意突然聽到一陣急促跑動的腳步聲。
原本這車廂中只有她一個人和一隻箱子,但她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卻發現車廂里多了一個人。
哦,那個可愛的小東西又來了。
嚴意看著大口喘氣、一臉怒容的小姑娘,心想,還真是陰魂不散,挺堅持的。
但如果她想要阻撓自己完成任務,那她就真是痴心妄想了。
不過小姑娘已經向她撲了過來,手裡揮舞著之前的那把大刀。
嚴意很輕鬆地閃開,任憑她攻出三招,然後一個轉身飛踢,小姑娘的刀又一次脫手了。
什麼叫蚍蜉撼樹,螳臂當車。二人的實力差距實在是太大了。
嚴意很輕鬆地擒住小姑娘的手腕,反剪著牢牢抓住,將她整個人按在車廂牆壁上,在她耳邊笑道:「真搞不懂,以你的水平,是如何將這兩個小孩救出來的。」
小姑娘一邊掙扎,一邊反駁:「我的水平怎麼了,不行嗎?是那個男的太弱也太笨,我略施小計,他就歇菜了。」
哦,是男的。嚴意心想,難怪會中她詭計,只怕這詭計不是別的,是美人計。不過沒關係,這美人計對她嚴意完全沒用,畢竟她嚴意是個女人。
真的嗎?有一個聲音在她心裡說。想想嚴微。
可惡,為什麼這個人總在自己的腦海里揮之不去。想想也是,她嚴微不就被一個女人迷得完全失去自我,甘願走上一條與自己的過去截然相反的道路嗎?
但她嚴意絕對不會。
就在這分神的一剎那,小姑娘已經掙脫出來,一拳揮向嚴意,二人便你來我往地打鬥起來。
只可惜小姑娘依然實力不濟,很快就被打得逼退到車廂邊緣。嚴意抓住小姑娘的領口,將她半個身子推出車廂之外,然後停住了。
「你不該一直窮追不捨。」嚴意的臉色變得嚴肅,「我已經給過你很多次機會了,不要逼我真的下狠手。」
小姑娘掙扎著:「別廢話了,我不會放棄的。」
嚴意嘆了口氣。她看見飛馳的火車外出現了一大片綿軟的雪地,雪厚厚的,積得很高。嚴意便將手向外一推,將小姑娘猛然推出車廂,落在了那片雪地上。
應該摔不死吧。嚴意心想。
在此後的旅程里,小姑娘再沒出現。不知道為什麼,嚴意一邊慶幸她沒再出現,一邊又有種空落落的期待感。
也不知道在期待什麼,真是作孽。
不過沒關係,這一單任務就快完成了。
(五)
在偽政府的辦公大樓里,嚴意見到了這單任務的客戶。
為了避免暴露真實面目,她穿了一件能夠遮住身材的厚棉衣,又蒙了面,只露出一雙眼睛。
但當客戶看到她的時候,還是愣了一下,好久才回過神來,伸出手,說:「你好,我是周雲沛。」
周雲沛覺得眼前這人身形為何如此眼熟,還有那雙眼睛,那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他好像在哪裡見過,但眼神又好像與他見過的那雙不太一樣。
算了,不管了。他從嚴意的手中接過箱子,反正日本人的任務他是完成了,偽政府一定會給他個大官噹噹。
然而就在這時,突然有一個人破窗而入,落在辦公室的地面上。
嚴意定睛一看,心中頓時升起了一種莫名的欣喜。果然,是那個小姑娘。
小姑娘真是不屈不撓,且……飛蛾撲火。她向周雲沛衝過去,但很輕易地,被嚴意擋住了。
一擊不中,刺殺行動便可宣告失敗。小姑娘沒有槍,蜂擁而至的衛兵很快把她按倒在地。
驚魂未定的周雲沛看著衛兵把小姑娘帶走,對嚴意說:「不好意思,辛苦你了。」
言下之意,就是嚴意已經完成任務,可以離開了。
但嚴意的眼睛卻無法從小姑娘身上移開——那小姑娘回過頭來,深深地望向嚴意,那目光中有恨意,有痛苦,有悔恨,有遺憾,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究竟是什麼情感?嚴意也說不準,只覺得那情感無比複雜。
實際上,她自己內心也有一種複雜而奇怪的情感。
她渾渾噩噩地走出周雲沛的辦公室,看見衛兵簇擁著小姑娘往道路盡頭走了。恍惚中聽見兩個路人在議論:「真可憐,這是要往審訊室帶啊,這姑娘完了,不死也得脫層皮。」
嚴意停住了腳步。
真是奇怪,她的任務明明已經完成了,她現在就可以回去找史蒂文匯報,拿到屬於自己的那一份賞金,然後給自己放個小假,或者繼續接任務賺更多的錢。
可是她現在覺得,好像有什麼事情還沒有完成,但本來應該完成。
小姑娘的臉在腦中不斷閃現,真是可惡,自己根本就連她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啊。
可是這種感情是什麼?
也許一開始只是為了好玩——她嚴意一向是愛玩的。但此刻,好像這種感覺,不僅僅是為了玩的。
再次邁開腳步的時候,嚴意已經做出了決定。
反正都是為了好玩,那不如去嘗試探詢一下,這種感情到底是什麼吧。
(六)
當天夜晚,嚴意悄悄摸上房頂,移動到審訊室的上方,透過天窗往裡面看。
果然,她看到了那個小姑娘,但她的瞳孔立刻縮緊了。
小姑娘此時跪坐在地上,雙手被高高吊起,整個人身上都是血,頭無力地垂在胸前,顯然是經過了一場拷打。
嚴意感到內心裡陡然升起一股怒氣。
她自己都沒捨得傷害一根汗毛的小姑娘,現在居然被這幫人這樣對待。
這麼可愛的小姑娘,怎麼下得去手?
也許是鬼使神差,也許是熱血上涌,嚴意拔出槍,從天窗直接跳了下去。
「啪啪」幾槍,屋裡的打手就被她迅速地幹掉了。
嚴意走到小姑娘身邊,除下她手上身上的鐵鏈和鐐銬,然後輕輕地將她抱了起來。
小姑娘太瘦小了,簡直像張紙片一樣輕。但還好,她還在微微喘息,雖然受傷很重,但還沒死。
嚴意抱著她往外走,但顯然此前的槍聲引來了更多的守衛。
嚴意把小姑娘放在一隻肩膀上,另一隻手持著槍,且戰且逃。
但是人太多了,真的太多了。
跑到大樓外的雪地上,她們被守衛包圍了。
打光了手丨槍里的子彈,嚴意終於支持不住,只感到腹部一熱,低頭看去,血液已經噴射出去,在雪地上開出了一朵鮮紅色的薔薇。
在倒下去之前,她盡量先將小姑娘平穩地放在了地面上,然後終於支撐不住,倒在一旁。
嚴意只聽見頭頂呼嘯而過的槍聲,恍惚中,好像看見兩伙人對戰了起來。
在意識消失之前,她心想,怎麼回事,今天她都幹了一些什麼事兒啊。
從未體驗過的情感,從未出現過的瘋狂,她嚴意一向愛玩不假,但從來也沒幹過這麼荒唐不理智的事。
想當年在荒島訓練的時候,哪個項目她不是第一名。這些年同時訓練的夥伴或死或傷或殘,能夠像她嚴意一樣完完整整活著的不多,足以體現她個人的超強實力與生存力。
但是今天,她就要死在這種冰天雪地的角落了,還是為了一些毫無意義的原因。
此時她又想起了嚴微,好嘛,都怪你,如果不是你,我根本就不會落入這樣的境地。
為何你要讓我瞥見一點那光芒——我從未體驗過的情感,從未嘗試過的信仰。
但是嘗試過之後,好像那光芒,也很不錯。
我好像有點明白你為什麼會做出那樣的選擇了。
都怪你,我今天就要死在這裡了。
也許幸福終究與我無關,不過,世界上的另一個我,如果你能代替我幸福,那也很好。
嚴意感覺自己的身體在不斷沉下去,沉下去。
一直沉到深淵的最底處。
(七)
嚴意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間很破舊的民屋,因為她眼睛看見的天花板只是一個胡亂搭起來的草棚頂。
她猛然坐起身來,感到腹部的疼痛被拉扯,一下子齜牙咧嘴,沒有控制住面部表情。
她鎮定下來的時候,發現一位老者正笑盈盈地看著她。
「你醒了。」他說,「小荷也沒事了,你放心。」
小荷是誰?大概是看出了嚴意臉上的疑問,老者解釋道:「就是你救出來的小姑娘,她叫小荷。」
哦,原來那個小姑娘叫小荷。蠻好聽的名字。
嚴意還未開口,老者又說:「孩子們也救出來了,已經在送回河南老家的路上了。還好日本人的陰謀沒有得逞——這兩個孩子是楊將軍的骨肉,如果落在日本人手裡,一定會作為要挾他的籌碼。」
孩子我可不關心,什麼楊將軍我也不關心。嚴意心想,還是她自己親手將兩個孩子交到周雲沛手上的。不過她很聰明地沒有開口提這事。
「你們是誰?」嚴意問道。
「我們是一個組織,是一個以人民利益為最高準則的組織。」老者的神情變得嚴肅,「如果你願意,可以考慮加入……」
「哎,打住。」嚴意阻止老者繼續說下去,「我對這些什麼大格局啊大道理啊可沒興趣,不要嘗試說服我啊。」
她沒說出口的是,我可不是我妹妹。
老者怔了一下,隨即又露出笑容:「沒關係,無論是否加入,我們都是朋友。」
嚴意挑了挑眉毛,露出一個看似真誠的笑臉:「好啦,感謝你我的朋友,感謝你救了我的命。現在我要走了。」
說完,就真的下床穿鞋準備離開。
老者道:「你不吃個飯再走?至少再見一下小荷吧。」
聽見這一句,嚴意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然後若無其事地繼續:「不見了,趕時間。」
然後她就真的頭也不回地走了,也沒有再見任何人。
(八)
嚴意再次回到史蒂文那裡的時候,後者正在翻看一大疊文件,見嚴意走進來,就點了點頭,然後繼續忙他的事。
「任務完成了。」嚴意說,一邊伸出手去,向史蒂文要錢。
史蒂文便從一旁的抽屜里拿出了一個信封,放在嚴意的手上。但在鬆手之前,他說了一句:「任務是完成了,不過聽說你又給自己惹了些新麻煩。」
嚴意故意用了勁,將那個裝滿錢的信封從史蒂文手上猛然拽走,她得逞了,開心地笑,然後聳了聳肩:「我惹的麻煩還少嗎?不多這一個。」
史蒂文嘆了口氣,說:「如果有人追查下來……恐怕不會有什麼好事。」
嚴意彷彿沒有聽出他口中的擔憂,笑嘻嘻地說:「我知道呀,所以我決定跑路了。」
史蒂文挑起了眉毛:「你又不是不知道組織對逃跑的人是什麼態度。」他停頓了一下,又說:「可沒有人替你偽造死亡證明。」
「我知道我知道,你好啰嗦。」嚴意皺起眉頭,「放心啦,我這麼聰明,不會被抓到的。」
「但願不會吧。」史蒂文搖了搖頭。他好像想起了什麼,又說:「對了,你沒有再去看一看那個小姑娘嗎?」
嚴意的笑容凝固了。果然,什麼事都瞞不過史蒂文,他還是知道了事情的始末。不過史蒂文一向都是與她心照不宣的,所以也不必擔心什麼。
史蒂文還是一針見血的。也許奇怪的地方就在於,當意識到那種情感是什麼以後,嚴意卻打定主意,此生再也不要跟那個小姑娘相遇了。
於是她恢復了那種滿不在乎的笑容,對史蒂文說:「對啊,為什麼要去看她。你以為我真喜歡她啊?我就是覺得好玩。」
史蒂文看著她的眼睛,然後笑了:「沒錯,你就是愛玩。」
然後他就繼續低頭忙自己的事了。
嚴意知道,話說到這裡,就足夠了。
她沒有道別,而是轉身直接離開。這是她與史蒂文之間的默契。也許二人此後永遠都不會再相見,但她能夠相信他永遠不會暴露她的秘密和行蹤。
她嚴意居然做出了與嚴微相似的選擇——她決定去擁抱這真實的世界,去感受那種新鮮的、美妙的、又酸又甜的情感。
她決定用一種新的方式去感受這世界。
真是煩人啊,世界上的另一個我。終究還是受到了你的影響,是不是?
嚴意走出小屋的時候,看見了冬日裡和煦的陽光,在雪地上反射出來,有點刺眼。
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凜冽的寒冬空氣,心想,我來了,世界。
自由的世界,新的世界。
有愛與幸福的世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