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無間歲月(五)命無間
「若墮此獄,從初入時,至百千劫,一日一夜,萬死萬生,求一念間暫住不得,除非業盡,方得受生,以此連綿,故稱無間。」
——五曰,命無間。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中旬,上海徹底淪陷。
張嘯林及其門徒早就與日本人眉來眼去,此時更加肆無忌憚;而季雲卿輩分較長,矜持一番,不久也忍耐不住,公開投敵。此時青幫中其他大佬或逃或隱,倒是給這二人獨霸上海灘的機會,成為社會底層秩序的實際掌控者。這一年十二月中南京淪陷,日本人開始在淪陷區物色政治代理人,組織傀儡政權,於是各路漢奸開始蠢蠢欲動,皆想從其中撈個一官半職以求利發財,正中了日本人下懷。季雲卿當然也不例外,李士群就是他的門徒之一,在老頭子的庇護下,很快就搭上了日本人。一九三八年十二月汪精衛脫離重慶,在河內發出艷電,正式叛變投日,後於一九三九年四月到達上海,著手組織日後最臭名昭著的偽政權。也差不多就是在這個時候,日特「竹機關」參與到偽政權的情報工作組織中,在晴氣慶胤的幫助下,丁默邨與李士群搭上日本特務頭子土肥原賢二,開始籌備組建七十六號特工總部,並於一九三九年三月正式完成組建工作。
這一年,吳四寶和佘愛珍通過季雲卿結識李士群,後者趁機拉攏這位兇惡狠辣的打手加入七十六號,擔任特工總部警衛總隊副總隊長,並率領一眾門徒承擔七十六號的保衛工作,實際上是提供了一批窮凶極惡、無法無天的打手。嚴微正是通過這個機會,在佘愛珍的安排下,加入了吳四寶的警衛團,名義上是承擔吳老闆的個人保衛工作,實際上是佘愛珍安排在她丈夫身邊的一顆棋子,專門用來監視丈夫動向。
佘愛珍這個人,雖然是個個性豪爽、為人闊氣的大姐大,但於大節大局方面卻無甚意識,這是她作為一個歷史人物的局限。嚴微雖然感念於她的救命與知遇之恩,卻也明白二人終究並非同道中人,也許可以姐妹相稱、義氣相待,卻不能心意相通,也無從肝膽相照。那日佘愛珍救她於大雨中,讓嚴微此後跟著她混,於是嚴微在她家中養傷數日。其間佘愛珍在她面前拿出那張浸了雨的照片,問她照片上是誰,她心頭一緊,面露難色,打定主意絕對不能回答。好在佘愛珍並未強人所難,只是笑了笑,將那照片還給了她,說:「有一個人可以牽挂,也是一件不錯的事。」後來幾年之後,嚴微從吳四寶的刑獄下逃過一命,再回想這時的情景,便驚覺或許正是因為這張照片,才讓佘愛珍能夠深信她不會投向任何一個男人的懷抱,所以才放心地把她安排在自己的丈夫身邊。
嚴微跟了佘愛珍以後,最初只是在她身邊跟著,名義上是做貼身保鏢,實際上沒什麼大事也挺無聊——那時候吳四寶尚未發跡,自然仇家也少。也正是那段時間讓嚴微有空閑參與到抗日救國的隱秘鬥爭中。後來佘愛珍發現嚴微辦事認真靠譜,值得重用,便把自己的一些上不得檯面的私事交給她去辦,尤其是那些男人不適合涉足的。嚴微自然是盡心儘力地辦了,也從中學到了不少此前從來沒有考慮過的東西。比如說,她得到重用之後,不僅僅是自己去做事,更要帶著一幫人做事,於是有了自己的團隊,那麼如何領導團隊便成了一件必修的功課。大強就是在那個時候跟了她的,這個小夥子身材魁梧但頭腦簡單,嚴微對他不賴,所以很輕易地就得到了這位下屬的愛戴。但後來又有了阿正和剛子這樣的小弟,阿正為人油滑,剛子則性格懦弱,如何與不同性格的下屬相處並將他們用在合適的地方,是一個領導者不得不思考的問題。就在這樣的鍛煉中,嚴微感到自己與過去已經大不相同,是環境和現實逼迫,也是自身下意識的努力。她本來個性堅忍獨立,不善言辭,單純直率,如今卻不得不學會如何與人相處,如何隱藏內心以面具示人,如何虛與委蛇以達到自身目的。當然,她本身的善良真誠也發揮了很大的作用,其實是有利於凝聚人心的。總而言之,跟了佘愛珍的這幾年,她的確成長很多也成熟很多。
然而這樣的日子過得多了,難免也有種虛無之感。有一日嚴微跟著吳四寶的人走到南京路上,一大批人身著西裝,人模狗樣,前呼後擁,好不威風。嚴微身處其中,只覺得虛偽煩悶。經過幾個衣衫襤褸的要飯小孩,其中一個小男孩突然啐了一口,剛好落在嚴微腳邊。
「大漢奸!」他罵道,然後大概是因為怕被找麻煩,他罵完之後就一溜煙地跑了,於是一群小孩作鳥獸散。
嚴微看著小孩子的背影,感覺有點恍惚,這些小孩子不過八九歲的樣子,顯然沒有父母也沒有關愛,流浪在街頭拼著命也要活下去,卻也很有點愛國大義。嚴微感覺自己好像內心在輕輕發笑,笑的當然是此刻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但笑過之後又覺得十分惆悵,只覺得胸中一腔委屈憤懣無處宣洩,只能悄悄地長嘆一聲,而這嘆聲都只能悄無聲息,不可被人發現。看著這些小孩子,她好像想起了自己從前在街頭流浪的樣子,那時候當然是食不果腹朝不保夕,狼狽是狼狽,但至少還有種自食其力頂天立地的倔強志氣。那麼現在呢?現在她變成了什麼樣子?又有誰知道她的真實,她的理想,她的信念,還有她的堅持?
如果日子就這麼一直過下去,嚴微覺得,也許自己早晚有一天會瘋掉。此時不過就是一日接著一日的苦熬,能撐一天,便算一天。
但還好,一九三九年中,她終於接到了上級的命令,也接到了新的任務。
上級讓她聯絡一位剛剛打入七十六號不久的XX特工,代號為「雲雀」。嚴微沒有見過「雲雀」真身,只是通過一些隱秘的通信方式來獲取指令並傳遞消息。彼時七十六號大肆捕殺XXX人與愛國人士,嚴微身處魔窟的最核心之處,獲取了大量情報,悉數傳遞給「雲雀」,拯救了許多同志的性命。
不得不說,與「雲雀」的聯繫在某種程度上解救了快要崩潰的她。孤獨奮戰的日子需要大量的意志與自製,嚴微尚且沒有沉淪的唯一原因,就是那張小小的照片。她不斷地告訴自己,雖然許幼怡現在沒有任何消息,但是她一定還活著,還在某處堅持著與她相同的信仰,進行著與她一樣的工作,所以她嚴微自己也一定要活著,活到二人得以相見的那一天。就像她嚴微自己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許幼怡一樣,她相信那個溫溫柔柔的人一定也在思念她。她們一定會再相見的,無論那時間期限有多長,她都願意等,堅守自己所有的韌性與意志去等。
一九三九年末,也許是「雲雀」的處境發生變化,他發出指令,讓嚴微停止與他的直接消息傳遞,而是等待一條新的情報線建立,並開始更穩妥的情報傳遞方式。這一年末,鄭蘋如案發,丁默邨雖然是被刺殺的倒霉蛋,卻因為這件事被李士群抓住小辮子,追究其男女關係混亂之責任,下放到社會福利部去當部長。沒幾日,社會福利部就來了幾個新人女子,據說是丁默邨的人。嚴微倒是沒有在意。
「雲雀」沉寂一段時間,又發來指令,說此後嚴微的情報要交給一位代號為「雪鴞」的下級。嚴微便將消息傳遞手法暗暗記在心裡,等待約定好的那一天。剛好近期吳四寶又在策劃一系列針對XXX人的行動,嚴微便將關鍵信息悉數記了下來,準備直接傳遞給「雪鴞」。
那天到了「雲雀」指定的時間地點,嚴微焦急而不安地等待著。那是一個清晨,嚴微作為警衛團的一員在七十六號院內巡邏。剛好是上班時間,大門人流進進出出,人們面色輕鬆地談笑著,準備開始一天的工作。嚴微要等待的,是一頂白色的小禮帽,上面插了一枝粉色的海棠花,這是他們約定好的接頭暗號。嚴微等啊等,等到快到上班時間,再不進門就要遲到了,才終於看到四個打扮入時的女子嬉笑著走進大門。她先向那一行女子的頭頂看去,果然看見了那頂帶著粉色海棠花的白色女式小禮帽。她感到舒了一口氣,再仔細看過去,頓時覺得整個人彷彿被雷擊中,渾身上下過了一陣猛烈的電流,心臟怦怦地跳動起來,身體僵直在那裡,一步也挪不動,眼神都移不開。
在那頂漂亮的白色小禮帽下面,嚴微看見了許幼怡那張溫柔而恬靜的笑臉。
許幼怡此時正禮貌而自持地與其餘幾名女子微笑交談,轉過眼神的時候,她也看見了嚴微。
兩雙眼睛就這樣直直地對視著彼此。
四年了,距離二人上一次見面且有聯繫,已經過去了整整四年。這四年滄海桑田,很多事情都變化了,世間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轉變,嚴微自己都經歷了許多許多,她從許幼怡的臉上也看到了這種經歷的滄桑——許幼怡雖然看起來依然面容精緻,一點都不顯老,但嚴微就是能從她的眼神中看出,這四年她過得一定很不容易,那眼神中的複雜、疲憊、堅定、痛苦,是她嚴微能夠深深感同身受並無比理解的受難。嚴微就這麼看著許幼怡,看到眼睛里起了一團霧氣,她看見許幼怡眼中也明顯起了同樣的情緒。如果不是在此地、此刻,二人一定會不顧一切地奔向對方,深深擁抱,深深親吻,深深愛撫。這四年的委屈、疲倦、痛苦與堅持,只需要一個擁抱就足以完完全全地消除、彌補、消散於無形。
可是,就連一個小小的擁抱,在此刻都是如此奢侈的事情。
是許幼怡先移開目光的,然後嚴微意識到,她們身上還有任務,還有重擔。其實許幼怡一直都比她更成熟的,嚴微想,於是也將目光移開,裝作若無其事,一邊努力忍住無法抑制的鼻酸,勉強控制自己維持慣常的冷漠外表。她們不動聲色地,按照原先約定的方式完成了情報傳遞。在與許幼怡擦身而過的時候,嚴微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幸福感,像是久旱的土地突降甘霖,像是溺水的人被憑空拽起,像是雨後陽光照射下的天邊彩虹,像是寒冷冬夜的一處火光。還有什麼比在長久分離后與深愛之人重逢更幸福的事情呢?
雖然二人的重逢依然是帶有條件的,她們的關係不能讓人知道,便只能假裝維持表面的不熟。但嚴微已經知足了。只要還能看見那張熟悉的親切的臉,能夠看見她的笑容——就算是刻意偽裝的,只要知道她還安好,那麼無論再經受怎樣的痛苦都是值得的。
地獄再可怕,再殘忍,又如何!她已經見到了心中的光。只要有光,哪怕是從縫隙中勉強透進來的一點點,便也足夠了。足以讓人忍耐一切,足以讓人固守內心,足以讓人堅持自我。
嚴微又變成了那個強大的、冷靜的、堅韌得彷彿一堵毫無破綻的堅硬牆壁的自己。她要保護她,當然也保護自己,保護二人共同為之奮鬥的事業,保護心中堅定的理想與信念。
在此後兩年裡,許幼怡和嚴微還會默契合作,繼續堅持情報工作,直到七十六號覆滅,直到抗戰的勝利,直到最終的光明。
她們還會遭遇很多困難,很多磨鍊,很多痛苦,但是只要兩個人能夠相聚,彼此互相作為信念,就沒有什麼過不去的難關。
只要有愛,便有幸福。
無間地獄雖苦,苦至連綿一生不絕,是苦在整個人生,苦在這談不上公平也並不溫暖的殘酷世間。
但如果有這麼一個摯愛之人存在,並且擁有平等回應的愛,那麼任何外在之苦,又算得了什麼呢?
有愛才有自我。有愛才有信念。
願她們的故事能為你帶來一點信心和勇氣,也願你我終究都能擁有這樣的愛,這樣的幸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