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無間歲月(四)趣果無間
「不問男子女人,羌胡夷狄,老幼貴賤,或龍或神,或天或鬼,罪行業感,悉同受之,故稱無間。」
——四曰,趣果無間。
跟了佘愛珍以後,嚴微的日子好過許多。
此時她才從宋奇與佘愛珍的對比中領略到一個好的領導者與不好的領導者之間可以具有多大的差別。宋奇屬於那種自己爽了便不管手下人死活的類型,而佘愛珍剛好相反;從另一角度來說,宋奇眼光愚鈍到完全沒有意識到嚴微是一個能力出眾的人才,如果運用好了,將會發揮出比三個人還大的力量,而佘愛珍則敏銳地發現了這一點。總而言之,佘愛珍是一個善於用人,也懂得如何為自己人分好蛋糕的領導者。這樣的一個老大,很容易就可以收穫下屬的忠誠與盡心。
而嚴微又剛好是個容易感念他人恩惠的人。很快,佘愛珍的欣賞與嚴微的赤誠相輔相成,變成了雙向的依賴與成就。嚴微很快成了佘愛珍身邊最信任也最重用的人。這種器重讓韓老闆都不敢輕易動手——畢竟,他們還得看著點吳四寶的臉色。
何況時局進一步變壞,日本人眼看就要打進上海來,有點門路的人都開始想辦法外逃,至於嚴微與韓老闆的恩怨,也就在時間的流逝中逐漸被遺忘,再也沒有人不知好歹地提起了。
淞滬會戰打響以後,九爺通過嚴微牽線,聯絡到潘漢年,向八路軍提供了一系列物資。但季雲卿這邊立場卻截然不同,倒是與張嘯林臭味相投,沆瀣一氣,暗暗地偏向了日本人。嚴微雖然對此不齒,但身在敵營,本來做的就是卧底,不得不偽裝真實,假意逢迎,但胸中難免一股悶氣無處發泄。於是她暗中與超子等人保持聯繫,在物資保障方面盡自己的力量去支持,不僅僅是往XX將領那邊輸送,也向國軍正面戰場出了不少力。
從八月中一直打到十一月,國軍且戰且退,眼看著上海大部已要淪陷。日本人趁機開始物色代理人,在各階層各行各業都有涉獵的青幫自然也不例外,幾位大佬都被「拜訪」過了,苦口婆心、威逼利誘,所有的招數都使了個遍。
金老大比較硬氣,日本人第一次來找他的時候,就被罵了個狗血淋頭,灰溜溜地走了。第二次,金老大直接稱病避不見客,讓日本人碰了個大釘子。彭九一比較圓滑,一開始打著哈哈,也不說應承,也不說拒絕,背地裡卻暗自安排好了去往香港的行程。他走的時候行蹤極其詭秘,連嚴微都不知道,還是她後來找到超子,才知道九爺已經去了香港,臨走前命超子帶了一幫不願離開的手下留守在上海,以備不時之需,也是為了繼續保護九爺的朋友們。
但季雲卿和張嘯林之流,卻是迫不及待地,站在了日本人一邊,在上海淪陷之後很快就明目張胆地投了敵。由於其他大佬或拒絕或跑路,這兩人倒是成了上海灘的幫派話事人,一時間呼風喚雨,風頭一時無兩。其中張嘯林作惡為甚,十分張揚,布置了大量門徒為日本人做事,狐假虎威,囂張跋扈,脅迫各階層各行各業與日本人「共榮」,甚至還將手伸向了民眾自發為抗日軍隊籌集的物資,明搶暗偷,強取豪奪,怙惡不悛,引起大量公憤,但因為有日本人的槍炮撐腰,令人敢怒不敢言。而就在這樣的艱難形勢下,不斷敗退的國軍連順利撤離都成了問題,只怕將要大部大部地犧牲在淪陷之地。
嚴微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她身處漢奸團體中間,對他們的賣國行徑與罪惡計劃再熟知不過,便決意要利用這樣的信息優勢,盡量為敗退的國軍多爭取一線生機,能多救一個是一個。她便與超子暗中聯絡,集合九爺的人馬,通過獲取和傳遞青幫漢奸的行動情報,來幫助國軍隊伍規劃撤退路線,能多保存一分抗戰的力量便是一分。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一大部國軍部隊撤至上海西邊的青浦地帶,被日軍集中兵力夾攻,形勢危急。嚴微得知后,不顧自身安危,冒著被青幫中人發現的危險,與超子合力運送大批物資到吳繼光將軍率領下的第一七四旅,幫助他們掩護大部隊撤退。
與他們對接的,是後勤連的一個小排長,看見這群衣著雜亂、不修邊幅、舉止粗魯的幫派小弟,臉上難掩輕視之色,但還是禮貌道謝,叫了幾個戰士出來,把物資收了。
嚴微敏銳察覺,心中不是滋味,但也裝作沒看見。
如此奔波幾天,大概還是人多口雜,終究還是讓張嘯林的人發現了,於是這一晚日軍突然增兵,以鉗形之勢包圍了整個一七四旅,將剛好前來送物資的嚴微超子等人也一同包了餃子。
好在此前吳繼光率領部下浴血奮戰,掩護友軍撤退,於是大部分力量都撤退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這一部陷入日軍重圍。
面對日軍的猛烈攻勢,槍林彈雨之下,嚴微再也按捺不住,從後方撿起一支制式步丨槍,便衝上了前線。
她槍法精準,過於神勇,一時間大出風頭,竟將在場的職業軍人震了一震,不由得對這位他們眼中的「青幫混混」刮目相看。
只可惜個人的力量終歸寥寥,再神勇也沒有意義。吳繼光被迫率領整支部隊向白鶴港轉移,又血戰兩天兩夜,終於難以支撐。就在部隊即將被突破的時候,國軍將士特意抽調數人,將嚴微超子等人送出重圍——吳繼光原話說,老百姓已經奉獻了物資,不能讓他們把命也送在這裡。
青幫眾人雖然不願離開,但知道他們這幫烏合之眾在戰場上也派不上什麼用場,便咬咬牙下定決心走了。
嚴微寬慰自己,要保存實力,她還有更重要的任務等待完成,超子也是。
在這樣的局勢中,無論是軍人還是百姓,都不可能從戰爭中脫身而出,而是各有各的責任,各有各的使命。
她嚴微的使命,超子的使命,和青幫中仍存愛國之心與善念之人的使命,將在今後的日子裡完成。
細水長流,青山仍在。
嚴微一行人突出重圍,逃到安全地方后,看見日軍炮火驟然猛烈,如雨點般打在吳繼光所在的位置。嚴微不由得心頭一緊,知道這位少將旅長怕是要凶多吉少了。
但眼下還不是擔心別人的時候,因為張嘯林的一伙人已經循跡追過來了,近得可以聽見一大幫人吆喝呼喊的聲音。
超子所帶人馬被發現了不要緊,最多就是一場火併,大不了硬碰硬拼個你死我活。但嚴微作為季雲卿的人,參與運送物資這事可全屬秘密,如果讓張嘯林的人發現,那麼她的卧底生涯也就可以宣告結束了。
於是超子對嚴微說:「你先走,這幫人交給我們。」
嚴微雖然極不情願,但也別無他法,只好對超子說一句:「保重。」然後便向市內燈火陰暗之處奔去。
急奔至大世界舞廳附近,嚴微突然聽見一句陰冷威脅:「別動,不然開槍打死你。」
謹慎起見,她立刻停住腳步,屏息靜氣,豎著耳朵探聽那聲音傳來的方向。
還未等她獲得答案,便感覺一支手丨槍頂在了自己的腰上。
「佘姐要是知道你干這事,肯定不能饒了你。」那是個男聲,此時正在冷笑。
嚴微心頭一緊,猜到這人必定是佘愛珍身邊的人。自己這下被抓了個正著,只怕不僅佘愛珍那邊不好交代,自己的小命可能都會賠在裡面。
她的大腦飛速轉動,思考如何應對。雖然天黑,她也沒看見身後之人的形容體態,但根據她此前多年的戰鬥經驗,轉身奪槍並保持毫髮無傷應該不是難事。也許多年未經戰事讓她的技能有所生疏,但風險能是什麼呢,最多不就是被打中、受傷,最最最壞也不過就是死掉吧。如果佘愛珍知道了她的真實身份,那必然會把她交到吳四寶手裡,那還真不如死了算了。這樣想著,她果斷做出決策——不如搏一把!
但是她動作未起,突然聽見了一聲清脆的槍響。然後身後感覺有人倒下去了。
嚴微猛然回頭,看見威脅自己的人已經頭部中槍,頹然倒在地上——果然是佘愛珍身邊的人,還是她最信任的馬仔之一,阿明。
她再抬頭看,才發現開槍之人竟然是金老大。
金老大的槍口正對準了她。
嚴微不由得心裡咯噔一聲。兩年前,在南京,她僥倖從金老大槍口下逃過一次命——那次是賴著許幼怡的口才。此前加入青幫,雖與金老大同為幫中之人,但與他的人馬無甚往來,就只當作互不認識。
如今金老大竟然在佘愛珍手下救了她的小命,這真是世事難料,命運流轉。
但是此刻的金老大,想要的是什麼呢?
嚴微本來已做好承受一頓暴風驟雨的準備,但沒想到金老大收起手丨槍,對她沉聲道:「佘愛珍的人還有不少就在附近,趕緊跟我走。」
果然,聽見四周有人流攢動、四處呼喊的聲音,大概是聽到了剛才的槍聲。
嚴微來不及細細思考,便跟著金老大往大世界的樓裡面跑,然後她才意識到,原來金老大也是孤身一人。
等到了大世界舞台後面的一個房間,嚴微才有空發問:「你為什麼會在那裡?」
金老大瞥了她一眼:「你不先感謝我救了你嗎?」
嚴微張口結舌,但金老大確實說得沒錯。
不過金老大沒有讓她太尷尬,緊接著自己解釋道:「大世界是我的地盤,我在這附近活動,很是自然。」
嚴微環顧這房間,發現陳設考究,傢具精美,並且有人在此居住的痕迹。嚴微立刻想到了什麼:「難道你現在住在這裡?」
金老大道:「確實。你還不算太愚鈍。」
嚴微立刻想明白了。日本人一直在想方設法逼迫金老大出山為所謂「共榮」站台,為此不惜多次侵擾金老大的住所,所以他悄悄搬來大世界里的一個小小房間,也算是權宜之計。
金老大走到書櫃旁邊,不知按動了一個何處按鈕,書櫃兀自轉動起來,竟露出了一個通向地下的秘道。
「你從這裡走。」金老大說,「出口在這條街的盡頭,那裡很少有人走動,大部分情況下是安全的。」
嚴微感到一陣迷茫。自己與金老大明明有舊仇,對方為何要如此幫她?
金老大似乎看出了她想說什麼,嘆息著搖搖頭。
「國難當頭。」他語氣凝重,「個人私仇已經無足掛齒。我知道你身份特殊,不能隨意折在這種小節上。只希望你順利脫險以後,不要忘了初心,如果哪天你也叛了國,我一定第一個取你性命。」
他說最後一句話時,擲地有聲,嚴微知道他是認真的,不由得油然而生一股敬意。但江湖之事,同門之間,倒也不必那麼客氣。有些話,不必多說,大家自然都懂。
於是她只是一抱拳,道:「謝了。」便屈身走入那個地道,任金老大在身後關上機關。於是一場危機就此消弭於無形。
很多年後,當嚴微念及今日金老大救命之恩,不惜暴露自己,也要從七十六號手中救金老大一命時,她當然會想到今日發生種種,不僅是金老大,還有其他人。
這一夜距離上海徹底淪陷,不過僅有幾日之遠。
這一場苦熬的煉獄,不光是她嚴微的,而是所有在戰火連天的神州大地上經受生靈塗炭的中國人的。
在最終的勝利到來之前,沒有人能夠倖免這地獄之苦——如果他堅守信念,不迷失自我,不放棄人格。
無間之獄,實乃眾生之獄。
但是沒關係,只要人人齊心協力,共同對抗外敵,便一定能等到最終的勝利。
當然,嚴微和許幼怡,都是其中平平凡凡卻又不可缺少的一分子,也在等待她們的故事徐徐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