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詭夢
「那人靈覺很高。」
黑髮黑眸的年輕人仍在閉目養神:「你還有空擔心別人?」
盎格魯人不由失笑。他踢了踢腿,頓時有鋼鐵晃動碰撞的沉重聲響傳來。
朦朧月色自車窗照下,在一道粗厚的鐵鏈上映出冷光。這道鎖鏈將兩人緊緊栓在一起,狹窄的車廂里氣氛頓時詭譎起來。
「谷靖秋,你丫的王八蛋!你至於么?」
盎格魯人突然挺直了腰身,破口大罵起來。
名喚谷靖秋的年輕人身形高挑,但對面的盎格魯人比他還高半個頭。
當他坐直身子,上身前傾時,壯碩身材帶來的壓迫感就更加強烈了,可這樣一個彪形大漢,臉上卻寫滿了憋屈。
不過,他委屈也是有道理的。任誰被人不分白天黑夜纏著,跨越五湖四海追著,打又打不過,跑也跑不掉,都會和他一樣憋屈。
「我是賊,你也是賊,至於橫跨太平洋來捉我么?你要給官府當差啊?」
「我要找個東西,需要一些幫手。」
朗世逸看著他,示意他繼續。
「你欠我個人情。」
盎格魯人瞪大了眼,操著一口流利的大秦官話說道:
「你說逃獄那次?你就是不幫我也能溜出來!何況我朗世逸乾的是劫富濟貧的義舉,你們不是最講仁義么?你幫我難道不是應有之義么?」
「私闖紫禁宮,倒賣天家寶物,然後化身豪客在神都玄天的空中畫舫一擲千金,你濟的哪門子貧?」谷靖秋眼皮子都沒抬。
「我啊,我貧啊。」壯漢繼續胡扯:「你行行好,看在一起蹲過牢房的份上放了我,成不成?」
「幫我找到失落在美黎堅合眾的耀魄寶之心碎片,我就不再糾纏。」
壯漢眼神躲閃:「早同你說了,我沒那麼大能耐,換個忙吧,換個忙我一定幫。」
谷靖秋終於睜開了眼帘。
他平靜地注視著朗世逸,幽潭似的眸子里不起一絲波瀾。明明車廂里光線黯淡,這雙黑眸卻分外顯眼。
盎格魯人不自覺偏開了視線。谷靖秋的眼神談不上咄咄逼人,他自問也並不是無膽之輩,可目光相交,他就是下意識地躲了。
磨蹭了一會兒,他尤未死心地試探道:「真的沒得商量?」
谷靖秋態度堅決地搖搖頭。
盎格魯人神色不斷變幻,半晌,終於認命似的嘆了口氣:「當初就不該亂吹牛。」
再抬頭時,他將右手伸出,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嚴肅:「那麼,以鍛造之火的名義起誓。」
年輕人也伸出了手。兩隻手握在一起的瞬間,青金色的火光亮起,灼破了兩人的手心。血水融匯,被跳動的火焰吞噬,於是契約達成了。
「我將全力幫你找到你要的東西,不得伐害、背叛盟友,若有違背,將永墮平庸,無緣鍛造之神的青眼。」
「所求之物到手,我會回到大秦,不再糾纏。」谷靖秋也立下了誓言。
火焰跳動得愈發劇烈,突然啪的一聲散去,在兩人手心留下一道印記。
谷靖秋這才笑了起來——能拉朗世逸入伙,前幾個月的辛苦總算沒有白費。
他微笑的時候,眉眼間的鋒銳沉鬱稍稍散去,像細雨洗過的空谷,終於顯出了幾分符合年紀的朝氣。
「多謝了。」
朗世逸冷哼一聲:「先別開心得那麼早。我是知道那玩意兒的去向,可知道是一回事,有沒有本事拿到手,
又是一回事。」
他大馬金刀地坐著:「據我所知,流落在美黎堅合眾的碎片一共有三塊,其中一塊,就在這趟列車的終點。」
他正要繼續,谷靖秋卻突然示意他不要做聲。
慘白的月光照在谷靖秋臉上,又很快被陰雲遮去。
就在朗世逸眼前,年輕人左半邊脖頸的血肉突然長出了一顆顆細密的肉芽,像過了網的沙鯔那樣起伏跳動。
「有東西靠近了。」他輕聲說道。
......
約書亞攥著一隻老舊的懷錶。
現在是八點整,距離下班只有半個鐘頭了,按照條例他必須給自己留足返程時間,確保九點之前返回值班室,但現在活還沒有幹完。
「好了沒有?」約書亞有些著急,但也只能剋制住語氣。
先前被七號車廂的外鄉人嚇了一跳,他的懷錶掉了出來,花了不少時間去找。不然現在也不至於這麼窘迫,此時不太好催促。
和他對接的那位鍋爐工正探著身子抄表。
逸散的蒸汽悶熱粘濕,兩人都汗流浹背。
「快好了,快好了。」
鍋爐工罵罵咧咧的:「都怪該死的中土人,自詡天朝上國,一個個鼻子長到眼睛上面去了。說是技術交流,其實根本不搭理人,怎麼學嘛。」
「唉,上面不敢拿中土人怎麼樣,他們來轉了一圈走了,最後就認定我們什麼都學會了,把我們當驢子使喚!壓力表正常!下一項是什麼來著?」
約書亞權當沒聽見。
第三次世界大戰結束已經有幾十年了,現在兩邊關係回暖,美黎堅要西部復興,很多地方還得指望大秦,他可不敢在外面亂放臭。臨時工和編製工還是很不一樣的。
在冊子上打了個勾,約書亞問道:「運行最大壓力?」
「我看看......二十一兆帕。還好,沒有超。嘿嘿,我聽說隔壁那台已經超負荷運行很久了,嘖嘖,也不知道哪天會炸掉。」
可能是值守太過寂寞,見到同事,這傢伙話癆得厲害。但約書亞剛受過驚嚇,沒什麼聊天的興緻,只是又瞅了眼懷錶,就繼續說道:
「檢查一下汽缸和節流閥,咱們加把勁準點下班。」
「知道了知道了。節流閥在哪來著?」鍋爐工拿著鐵鉗,叮叮咣咣地檢查了起來。
約書亞搖搖頭。
偉大鐵路東進計劃耗費甚多,像他們這樣的小職員其實也是消耗品,前面折損,後勤馬上找人遞補。
這也導致選人標準放寬了不少,不過各個崗位權責交疊,總有幾個靠譜的人兜底,因而並沒有影響進度。
眼見這位仁兄還得找一會兒閥門,約書亞乾脆靠著操作台坐下了。
「真悶啊......」他扯扯領口。
......
「當~當~當~」
鐵器敲敲打打的聲音循環往複,不知跨越了多少個輪迴。
水汽氤氳的車間里燈光愈發渙散,讓人的視線也跟著模糊起來。
莫名而起的疲倦像某種無形妖魔,自骨血深處寸寸侵襲,約書亞不自覺放鬆了身體。
他晃晃腦袋,兩隻眼皮開始打顫。
「好像有什麼要緊事來著?」
「可是好睏。頭還有點暈。」
「睡一會兒吧......睡一會兒吧,就一會兒。」
敲打聲漸漸放緩,又透著一絲詭異的迫不及待,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躍躍欲試,只等他徹底睡去。
突然,有人捉住了他的手。
「爸爸!爸爸!」
「爸爸,別睡啦!吃飯了!」
肌膚相接的觸感讓約書亞艱難地睜開了眼睛。
「你是......湯米?」
視線慢慢聚焦,可看清眼前之人後,約書亞反而有些不敢置信。
「這是......你怎麼在這?」
年幼的孩子歪著頭,有些茫然:「爸爸,你怎麼了?快來吃飯啦。」
「湯米!別去吵你爸啦!他剛到家!」
熟悉的聲音響起,約書亞猛地抬頭。
不遠處的餐桌旁站著一位笑容燦爛的女子,她穿著圍裙,把懷裡更小的孩子放到嬰兒椅上,然後沖著丈夫柔柔一笑:
「約書亞,快來吧。」
空氣中瀰漫著烤芝士和黃油的香氣,這是祈禱日才能吃到的好東西,而放眼望去,四周哪裡還是蒸汽瀰漫的總控室?
眼見丈夫有些愣神,女人走到約書亞身旁坐下,眼神關切,隱含擔憂:
「親愛的,好點了么?你從東進的一線退下來后精神就一直不好......我是說,我很擔心。」
「我退下來了?什麼時候?」約書亞瞪大了眼睛。
「一個月前,他們說你經歷了一些不好的事,把你調回了後勤崗,然後發了一筆補助金。」女人握住了約書亞的手,那雙手和記憶里一般無二,溫暖而真實。
約書亞有些動搖了:「我完全沒印象了......」
看著妻子關切的臉,他又補充道:「看來確實是不太好的回憶。不過沒關係,安娜,我真的很想你們。」
他伸手將妻子和腳邊的孩子一齊環進懷中,可下一刻胸口就傳來刀劈斧鑿般的劇痛!
「爸爸......吃飯。我餓了。」
約書亞低頭,懷中幼子正咧嘴獰笑,將一把餐刀捅進了自己胸口。
孩童黑洞洞的眼眶裡什麼也看不見,粘稠的血液從七竅里流出,染紅了他的衣襟。
妻子安娜在一旁微笑注目,以不容違逆的巨力將約書亞牢牢按住,如同隱秘儀式里待宰的牲畜。
一刀接著一刀,「湯米」癲狂地切開了約書亞的胸腔。
鮮血頓時噴涌而出,將祂頭臉染成一片血紅,祂卻迎著腥臭的血氣愉悅低笑。
「吃飯,爸爸,吃飯,媽媽。」
祂笑著說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