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五日之後,大道旁的簡陋茶攤上。
簡單粗暴寫著個「茶」字的布幡之下,幾個修士圍坐在一起,正在激烈討論時下的熱門話題。
化南秘境不日就要開啟,近來不少修士南下,多會在茶攤歇歇腳,討論的都是這些,茶攤老闆見怪不怪。
只是湊近倒茶時一聽,才發現他們討論的不是那什麼秘境,而是另外一樁事。
其中一個留著山羊鬍的中年修士摸摸鬍子,一臉自信:「原來如此,我已明了在心。」
旁邊的光頭修士問:「你明了什麼了?」
「你看啊,當年正魔大戰之時,妄生仙尊有一次不是遭魔修偷襲,被擄去了魔修的地盤,還給溪少主羞辱了一番嗎?倆人那時便結怨愈深了。聽說,仙尊是過了許久,才回到澹月宗的。想必,謝仙尊便是在那時遇到了談溪,與之結緣。」
「哦哦,這麼一想,確然如此啊!魔修的地盤在蒼鷺洲,無妄海又正好在蒼鷺洲下,時間、地點都對得上……不愧是陳兄,我都沒想到這一點,醍醐灌頂啊。」
「我猜正是溪少主追殺謝仙尊時,將談溪打下了無妄海,也難怪……」
「師父,難怪什麼呀?」旁邊安靜聽話的小弟子終於忍不住插嘴。
「你年紀還小,不知道也正常。」
山羊鬍修士也不惱弟子插嘴,摸摸他的腦袋:「當年正魔兩道聯手圍殺魔祖,因魔祖會侵擾修士心神,只有謝仙尊和那溪少主能抵禦,所以萬人列陣困住魔祖后,便是由他們進陣誅魔的。」
提問的小弟子睜圓溜的眼睛:「這樣啊,那那個溪少主也是誅魔的英雄嗎?後來呢?」
聽到弟子這麼說,山羊鬍修士眼底帶了絲複雜的懷念色彩,繼續道:「那時我還只是個金丹期的小修士,不配參與到困魔祖的大陣中,便和幾個師兄躲在遠處,看著謝仙尊與溪少主走進了大陣中,他們二人彼時才不到兩百歲,都已步入合體之境,比我大不了多少,身影卻似山嶽,讓我久久仰望……我記得我等了近十日,等到大陣終於消弭之時,出來的卻只有謝仙尊。」
「那個溪少主呢?」
「彼時流言紛紛,有說溪少主是死在了魔祖手下的,也有說溪少主是被魔祖侵蝕神識后,被謝仙尊所斬殺,總之,不論流言如何,謝仙尊對那一戰始終閉口不言,也沒人敢在謝仙尊面前談及溪少主。」
光頭修士笑著道:「我聽陳兄的語氣,怎麼對那溪蘭燼頗為尊敬的樣子?」
「都是往事了,」山羊鬍修士笑了笑,「正魔大戰時,金丹期修士只是放到前線的小炮灰,我那時第一次上戰場,就遇到了溪少主帶的魔修隊伍,害怕得不行,還以為要被收進煉魂缽里了,但他卻放過了我們……我覺得,溪少主也未必就如傳聞里那般陰邪詭詐。」
「哎哎,話走偏了,那溪蘭燼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不重要,你方才想說的莫非是,恐是大戰結束后,謝仙尊為心上人報仇,又與溪蘭燼一戰吧?」旁邊的修士嘖嘖道,「看來就算是謝仙尊那般恍若高山雪、天上月的人,也會衝冠一怒為紅顏啊。」
幾人七嘴八舌的,邊邊角角摳細節,自感全能對上,不由唏噓不停。
溪蘭燼在旁邊嗑著瓜子,明目張胆地偷聽了半天,聽到這裡,恍然大悟:「原來那個溪蘭燼和妄生仙尊之間,除了舊恨之外,還有個殺妻之仇啊,難怪不死不休,換作是我,誰殺了我老婆,我也要和他拚命。」
「……」
謝拾檀修長的指尖摩挲著茶攤粗糲的茶盞,無形中透著幾分優雅,聞言略偏了下頭,淡淡道:「你似乎忘了,故事是你傳出去的。」
清冷的嗓音灌進耳,溪蘭燼立刻從隔壁桌有理有據的分析里□□,後知後覺地想起,哦,這不是他編的霸道毛茸茸仙尊愛上我嘛。
沒想到趕了幾日路,都發展到各方聽眾摳糖吃的地步了。
溪蘭燼抿了口粗茶,也不尷尬,笑眯眯的:「聽他們講得那麼精彩,還真差點忘了。那位溪少主真是塊好搬的磚,一旦接受了這個設定……」
隔壁桌的修士討論完,也準備走了。
起身路過溪蘭燼和謝拾檀時,山羊鬍修士腳步忽地一頓,忍不住回頭多看了兩眼溪蘭燼,少年一身紅衣如楓,鬢旁的紅珠似血,額帶的尾端隨著黑髮被風揚起,身姿輕快得像一縷風,一瞬間與記憶里模糊的身影重合。
一瞬間他震愕不已,探了探頭,想要看清溪蘭燼的臉。
溪蘭燼察覺到他的意圖,默默偏過臉。
不會這也是原身的仇人吧?
山羊鬍不死心地想繞到前面去看,腳步還沒跨出去,就被身旁的修士拍了下肩:「陳兄,做什麼呢,咱們該走了。」
陳兄回過神,也覺得自己是瘋了,一步三回頭地跟著離開,壓低聲音道:「我看那邊的紅衣少年,有些眼熟……是我糊塗,不可能的。」
後面的話音很模糊,已經聽不太清。
還真是原身的仇人啊?
溪蘭燼的腦袋立刻扭得更開了。
剛剛那個陳兄,至少是個元嬰期的。
這幾日倆人白日往葯谷走,晚上就停下來歇息練功,溪蘭燼進步神速,現在修為已經練氣八層了,等練氣十層后,突破屏障,就能到築基期了。
比以前是厲害了點,但遇到元嬰期修士,還是胳膊擰不過大腿。
溪蘭燼鬼鬼祟祟地躲著臉,謝拾檀卻捕捉到了關鍵字,白綾之下的眼睫一顫,唇瓣抿了抿:「你穿的紅衣?」
「是啊,」溪蘭燼見人走了,又坐直來,撣撣衣袖,隨意道,「千里順風行給的法衣,比我原來那件普通衣裳好上許多。」
只是千里順風行恰巧給的么。
謝拾檀心底被勾起的几絲波瀾平落回去,唇角不自覺地往下壓了壓,撥了撥腕上的珠串:「走了。」
溪蘭燼放下銀子,跟上去,剛跨出兩步,一股寒氣嗖地竄進骨子裡,身上就麻了一下,腳下的步子頓時一停。
他頓時無聲吸了口冷氣。
隨著他的修為加深,體內的寒花吃著他的靈力也長大了點,現在僅僅借著白繩的接觸,已經有點不太夠了。
尤其是一接近黃昏,寒花就會活躍起來,催使著他去接觸陽氣旺盛的男人。
他現在多看一眼小謝,尤其是看到他脖頸與衣袖下露出的玉白肌膚,都很想不管不顧地直接撲上去。
聽上去十分禽獸且變態。
溪蘭燼不想當變態,咬咬牙壓下那股陡然湧出的衝動,眼饞地盯了小謝若隱若現的脖頸三秒,生生移開目光。
再忍忍,等到了葯谷就好了。
過了茶攤,再往東數十里,翻過一座山,就是葯谷了。
葯谷的地盤山靈水秀,被幾面高山環繞,濕潤多雨,靈氣充裕,很適合靈藥生長。
附近幾座高山的深林處,生長著許多珍惜的野生靈藥,只是裡面妖獸眾多,常與靈藥伴生,所以葯谷弟子進山採藥時,都會慎之又慎,能找個隊友就不進去單刷。
想著一會兒就能到葯谷了,溪蘭燼的腳步都輕快了幾分。
等他把身上這朵該死的寒花拔掉,渡劫上了築基期,就去找那個姓宋的算賬。
沒想到剛上山,就聽遠處深林里傳來動靜,鳥雀驚飛,隨即響起的,便是一陣拉長的慘叫聲:「前面的道友——快跑啊——後面有夜鳴蜂——」
溪蘭燼愣愣地抬頭一望,便見一個青年嗖地從林子躥了出來,緊抱著懷裡的東西,身後隨即跟出一片烏壓壓的烏雲,遮天蔽日,霎時之間,連附近的天色都暗了一成。
仔細一看,追出來的卻不是烏雲,而是密密麻麻、成千上萬隻黑色的蜂蟲,嗡嗡嗡嗡地朝著這邊飛快襲來,眼見著就要追上那個青年了。
夜鳴蜂恐火。
溪蘭燼想也不想,掐訣用出剛學會的火彈術。
青年腳下一絆,狼狽地骨碌碌滾過來,邊滾邊身殘志堅地大叫:「太多了,火彈術沒用,傷不到他們的,快跑!」
然而他話音才落,便見那密密麻麻的蜂蟲在被火彈燎到之後,倏地一停。
謝拾檀平靜地抬起頭,夕陽殘照,雪衣白髮的少年眼覆白綾,臉色亦白,只有唇是紅的,清清渺渺,像個落入凡俗的謫仙,安靜而無害。
成千上萬隻蜂蟲靜止了幾秒。
隨即像是看到了什麼恐怖的東西般,頭也不回,嗡嗡嗡地飛速逃了。
逃得比追來的速度還快。
幾息之間,天色恢復。
青年坐在地上,目瞪口呆地看著蜂群逃命似的鑽進樹林,獃獃地扭回頭,仰起腦袋比出個拇指:「這位道友,猛啊。」
溪蘭燼狐疑地瞅了眼自己的手,他有這麼厲害嗎?
不過書上說,蜂蟲怕火,似乎也不奇怪。
溪蘭燼琢磨不出問題,便不再思考,遞出手,想把青年拉起來:「起來吧。」
那雙漂亮的睡鳳眼淺淺彎著,鬢邊小辮上的赤珠鮮紅似血,襯得容顏愈發俊秀昳麗,右眼下有一點小痣,顯得狡黠。
坐在地上的青年呆了呆,才想起伸出手。
只是他的手還沒碰到溪蘭燼,溪蘭燼腕上就是一緊。
謝拾檀沒什麼表情地把他的手拽了回來。
溪蘭燼滿頭霧水,但也不好在外人面前發問,鬆開手打量這個青年:「我看書上說,夜鳴蜂一般不會主動招惹人,這位道友,你做了什麼?」
青年起身的時候,懷裡的東西也露了出來,聞言也有點疑惑:「我也沒幹什麼。」
溪蘭燼盯著他懷裡的東西,緩緩道:「真的嗎?」
青年順著他的視線低頭看,撓撓臉:「我就是趁著它們和隔壁的火雲蝶為爭奪附近的花叢打架的時候,拿了個蜂巢而已啊。」
溪蘭燼默默看了眼方才家也不要、扭頭就跑的夜鳴蜂逃掉的方向。
可憐的小蜜蜂。
出去打個架,回來家被偷了。
青年隨手掐訣,清潔了下身上的灰塵,輕咳一聲:「蜂巢能入葯,乃是不可多得的好東西,我一個沒忍住,路上被追殺時也沒捨得丟……唉,幸得二位相助。在下藥谷司清漣,兩位是來葯谷求醫的嗎?需要求醫問葯的話,我來幫你們引路,對了,還不知道你們姓名?」
葯谷的?
救對人了!
溪蘭燼心裡一動,也不腹誹了:「那可能得麻煩司道友了,我們的確是來葯谷求醫的,在下談溪。」
話音才落,司清漣的臉色就古怪起來了:「談溪……你就是那個談溪?那個被妄生仙尊捧在手心裡、疼愛到極致,為你賦舊曲、繪丹青、思之如狂、垂淚照夜寒山的談溪?」
謝拾檀:「……………………」
溪蘭燼陷入了幾息的沉默之後,微笑:「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