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雖然故事是自己傳出去的,但話從別人嘴裡,還對著自己說出來,就多多少少有點讓人腳趾摳地了。
幸好……只有小謝這個悶葫蘆知道真相。
溪蘭燼偷偷瞄了眼看不出什麼情緒的小謝,無聲鬆了口氣,悄咪咪拍了拍手上的雞皮疙瘩。
聽到溪蘭燼承認,這位叫司清漣的葯谷弟子更是興奮:「真的是談前輩,久仰,久仰大名!」
溪蘭燼維持營業級微笑,語速飛快:「不曉得是哪個故友去千里順風行投的稿,我也很苦惱,因為故事真假我也記不得了,司道友就別提了!勞煩帶我們進谷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溪蘭燼覺得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小謝好像往他這邊稍微側了側。
像是有點無語。
乍見到傳聞里的人物,司清漣滿肚子的好奇,但溪蘭燼都那麼說了,礙於修養,他又不好抓著溪蘭燼問東問西,下山途中,眼神不斷瞄向溪蘭燼,希望他能看懂自己的眼神,主動說兩句,滿足滿足他的好奇。
身後的少年顯然沒興趣說兩句,稍稍落後了他兩步,步伐輕快,朱衣自拭,色轉皎然,有種從骨子裡透出的散漫懶意。
似乎是察覺到了他打量的視線,對方微抬了下眼皮,斜斜乜來一眼,天色逐漸暗下來,又膚色雪白的,配著那身紅衣,像只民間志怪書里,深山老林中勾人魂的艷鬼
司清漣的臉驀地一紅,慌慌張張扭回頭,不敢再看。
溪蘭燼還以為司清漣察覺到了什麼不對,心裡琢磨著怎麼見招拆招,看他陡然又轉回頭,有些納悶。
這葯谷弟子怎麼神經兮兮的?
他又瞅了兩眼耳垂髮紅的司清漣,手指不由碾了碾。
方才他的手差點碰到司清漣,肌膚相觸的瞬間,暖意傳遞過來,不過他還沒來得及感受清楚,謝拾檀抓住他的手,登時彷彿從隆冬步入了春日,那股背後靈吹陰風似的寒意瞬間消減了。
莫非是司清漣的陽氣不夠旺盛?
陽氣也分盛與不盛啊?
溪蘭燼忍不住又偷瞄了眼謝拾檀。
少年總是安安靜靜的,走在他身邊,像寂夜裡抖落的輕雪一捧,冷淡而無聲。
他的目光不自覺地落在了對方整麗的臉容上,琳琅珠玉般,俊美得好似玉琢,只是那麼美貌的一張臉,薄唇卻平直地抿著,一絲弧度也無。
小謝人看著這麼冷,陽氣倒是很旺盛啊……
落在臉上的視線存在感強到難以忽略,謝拾檀終於不能假裝忽視,微擰著眉偏過頭。
溪蘭燼差點就情不自禁抬手去摸了,恍惚回神,乾咳一聲:「沒事,沒事,不用理我。」
寒花影響越來越大了。
那股滲透四肢百骸的冷意,就像穿著單衣走在冰天雪地里,迎面是凜冽刮骨的寒風,而身邊就是小謝這個暖乎乎的火爐……充滿了誘惑力。
越想越冷。
溪蘭燼的手指都有點發抖,舔了舔唇,竭力剋制著,直勾勾地轉向帶路的司清漣。
小謝不能亂碰,這個小朋友可以碰吧,他就碰碰緩解一下……
他腦中的想法還只具雛形,手就先伸了出去,只是還沒碰到司清漣,就被腕上的一股力道猛地扯了回去。
謝拾檀的嗓音冷冰冰的:「做什麼。」
溪蘭燼委屈:「我冷。」
司清漣聽到聲音,回頭問:「怎麼了?」
溪蘭燼飽含熱淚,再次伸出手,想烤烤火取暖:「司道友,我……」
系在腕上的白繩一緊,他又被扯了回去。
身邊不給烤的大火爐話音淡淡的:「無事,帶路。」
司清漣莫名地不敢看溪蘭燼邊上的雪衣少年,連多瞄一眼心底都發寒,聞言頭皮一緊,稀里糊塗地就聽從命令,轉回去繼續帶路。
溪蘭燼手指凍得冰涼,眼睜睜看著小火爐轉了回去:「……」
他真的生氣了!
溪蘭燼悶悶不樂地閉上嘴,不說話了。
他的面相其實並不柔和,
下山這點腳程對於修士而言很短,沒過多久,葯谷就到了。
葯谷撐開了大陣,防止賊人或妖獸侵入,因此下山之後,一眼望去就是個普通山谷,司清漣摸出葯谷的身份玉牌,掐訣一滑,結界便如水波般自動分開,內里真正的景象呈現到眼底。
清溪蜿蜒如樹根,四散在山谷各處,所及之處花草叢生,靈藥遍布,恰逢初春萬物復甦,煙紫玫紅青綠潑墨般揮灑在整個山谷里。
有人從山上下來了,來往的弟子也不在意,多半埋頭扎在葯圃中,細心觀察著靈藥的生長情況,嘴裡嘟嘟囔囔的。
夕陽下的葯谷籠罩在一股靜謐之中,連風也是悄悄的,讓人不自覺的心境寧和下來。
往遠處的屋舍走去時,沿途的鳥獸頗多,自然生態相當不錯。
溪蘭燼眼睜睜看著一隻小鹿鬼鬼祟祟地探頭探腦,把葯圃里的靈草一口嚼了,緊隨著就是一個葯谷弟子的崩潰大叫:「我的葯,我養了五年的葯啊!我的結業大試要過不了了!我宰了你!」
旁邊的弟子努力拉住他:「別衝動,那是咱們的師兄,輩分比你大的!」
葯谷的吉祥物好像就是鹿來著。
……原來修真界的醫學院還要做畢業設計的嗎。
溪蘭燼憐惜地收回視線。
走近屋舍,人才漸漸多了起來,苦澀的葯香四溢,路過的弟子看到司清漣,笑著打招呼:「司師兄,您身後這兩位是?」
進葯谷求醫,可是得取號排隊的。
司清漣斟酌了一下,擺擺手,沒把溪蘭燼的假名禿嚕出來:「我的客人。」
便沒人再問溪蘭燼倆人的身份了。
司清漣的身份似乎不太一般,還有間單獨的問診室,帶著兩人進了屋,便道:「兩位,勞煩你們先在這裡等一下,夜鳴蜂巢的保存方式特殊,得儘快送去葯倉存放,我去去就來!」
溪蘭燼自自在在地坐下來,翹著腿:「去吧。」
見司清漣快步走了,溪蘭燼才看向謝拾檀,憋了一路的氣,不悅地開口:「小謝,你剛剛做什麼?我只是想碰碰司清漣,緩解一下寒花帶來的寒意罷了,為什麼要阻止我?」
他又不是要把司清漣吃了。
謝拾檀撫動著腕間的雪珠,簡單道:「能忍則忍。會有癮。」
被寒花寄生之後,會貪戀上肌膚的溫度,若是與某個人接觸多了,就會生出心癮。
接觸越多,心癮越大。
會對那個人產生不可自拔的依賴性,生出至死不渝的錯覺,即使拔除了寒花,也很難解。
曾經寒冰魄花泛濫之時,就有個煉虛期修士的徒弟不慎中了寒花,那個煉虛期修士趕來幫徒弟拔除掉寒花時,已經晚了。
心癮深重,他的天驕徒弟已經徹底依賴上給他下寒花的邪修,像一株伴生的菟絲花,再也離不開他,就算他殺了那個邪修,將人帶走,往後渡劫之時,也會心魔纏身。
溪蘭燼知道謝拾檀不是會開玩笑的性子,忍不住咽了咽唾沫:「後來呢,怎麼解決的?那個煉虛期修士,不可能允許自己的徒弟和一個下三濫的邪魔外道結為道侶吧?」
那簡直是奇恥大辱,憋悶至極。
「嗯,」謝拾檀輕描淡寫道,「他將兩人都殺了。」
溪蘭燼心情複雜:「……」
難怪小謝會阻止他。
他現在也知道了。
不可以隨便貼貼!
略收拾好了心情,溪蘭燼的目光又被謝拾檀腕間的似雪珠串吸引,謝拾檀的氣質冷冷淡淡的,腕間又戴著這東西,好似個聖潔的佛子,但小謝一看就是不喜贅飾的性子,怎麼會戴這東西,還時常盤弄?
他往前湊了湊,奇怪道:「小謝,你腕間這個是……」
話還沒說完,一道聲音急匆匆地門外插進來:「久等了兩位!我看你們都有病,先看誰?」
你可真會說話。
溪蘭燼的話被打斷,咽了回去,靠坐在椅背上,托著腮,下頜朝著謝拾檀的方向揚了揚:「先給我弟弟看看眼睛吧。」
謝拾檀擰眉想反駁這聲「弟弟」。
司清漣本來怵謝拾檀,但在大夫面前,眾生平等,他克服了一下害怕,走到謝拾檀面前:「小道友,先摘下你眼上的白綾讓我看看吧。」
溪蘭燼笑眯眯:「小謝,快摘下給大夫看看。」
謝拾檀停頓了一下,還是慢慢地抬起手,聽話地解下了覆在眼睛上的白綾。
密密匝匝的睫毛微微一抖,眼皮睜開,藏在白綾之下的淺色瞳眸露了出來,是若隱若現的雪山呈現在眼底的顏色,十分漂亮。
溪蘭燼望著他的眼睛,忽然有了一瞬間的恍惚。
之前做的夢還有些殘存的片段,時而浮現在腦海中,導致他現在覺得……小謝的眼睛不該是這樣的,而該是另一種更為璀璨流金的顏色。
在望著他的時候,那雙眼該像靜默凝冰的湖泊,沒有厭憎悲喜,所有的一切情緒都掩藏在冰面之下。
他恍恍惚惚的,意識不知道飄去了哪兒,直到司清漣開口:「果然是中了毒,這位小道友,我給你把把脈吧。」
謝拾檀伸出手腕。
葯穀穀主與他是舊識,找葯穀穀主,診治會更快一些。
但照夜寒山上的那場刺殺,有正道,也有魔門,在修為恢復調查清楚之前,他並不准備表露身份。
司清漣小心翼翼地探入一縷靈力,片刻之後,臉色凝重起來。
溪蘭燼回過神來,看他的臉色,一顆心頓時高高提起,見司清漣反覆診脈斟酌,又不知道從哪摸出幾個古樸的玉簡,貼著額頭,用神識瀏覽其中內容,良久,又彎下腰,一眨不眨地盯著謝拾檀的眼睛看。
外頭不知何時靜悄悄下來,他方吐出三個字:「靜夜蘭。」
溪蘭燼緊張:「那是什麼?」
司清漣直起身,摸清楚謝拾檀所中何毒后,他的臉色不僅沒有輕鬆起來,反而愈發凝重:「我聽師父提起過一次,自己也去查過,所以有些印象,靜夜蘭是一種上古秘毒,以蘭草的模樣現世,會破壞修士靈脈,壓制神識,讓人形同廢人。」
聽著司清漣的話,謝拾檀微微垂下眼睫。
原來是混跡在山上種著的蘭草中了。
司清漣遲疑了下,又道:「我看這位小道友似乎將毒素都逼到了眼睛上,若不儘快清毒,恐怕……」
這雙眼睛就得廢了。
沒想到小謝中的毒居然這麼厲害,溪蘭燼的臉色不太好看:「要怎麼才能解?」
司清漣撓了撓臉,為難道:「解毒之法,師父沒有說過,書上也寫得語焉不詳,我才疏學淺,恐怕得回去再查查,或者問問我師父。」
「不必。」謝拾檀冷不丁開了口,「需用血雲凝枝樹的樹汁外服內用。」
司清漣愣了一下:「血雲凝枝樹?我在一本古籍上見過介紹,但那可是早就絕跡了的上古神樹……」
謝拾檀不喜聽人廢話,略抬了抬手,示意司清漣閉嘴:「寒冰魄花何解?」
分明看起來只是個單薄孱弱的少年,坐在椅子上還矮人一頭,可他說話時,司清漣卻覺得自己是被俯視著的,不由自主地想要俯首聽令。
直到聽清楚寒冰魄花的名頭,他怔愣了三秒,臉色勃然大變,慌張無措起來:「你還中了寒冰魄花嗎?我、我方才沒有探到啊。」
看謝拾檀鎮定自若的樣子,溪蘭燼揣摩著小謝應當知道去哪兒找神樹,心裡也不緊張了,舉了個手,表情沉重地指了指自己:「你當然在他身上探不到了,中招的人是我。」
司清漣瞳孔顫慄。
誰那麼不想活了,居然敢動妄生仙尊的白月光!
溪蘭燼身上有寒花,司清漣知曉其中利害,不敢伸手碰他:「若想根除寒冰魄花,有兩個法子,其一,是尋一位煉虛期後期以上的大能,助你拔除寄生的寒花,其二,便是服用與之相剋的不燼花,冰火相遇,自然消解。」
溪蘭燼果斷跳過第一條,充滿期待地望著他:「你們葯谷有不燼花嗎?」
那雙眼睛漆黑明亮,亮晶晶地盯過來,讓人說「不」都覺得心裡愧疚,司清漣低落地搖了搖頭:「不燼花是純陽之花,生長條件苛刻,存活在烈焰之中,只能在秘境中能尋得,離開生長之地后,三息便會化作灰燼,谷內沒有留存。」
頓了頓,他偷瞄了眼紅衣少年燦若桃李的一張臉,耳根又默默紅了,支吾了會兒,聲音不免低下來:「談前輩,在寒花拔除之前,你得注意一些,切不可與其他男子接觸過多,否則會、會……」
溪蘭燼的臉色更沉重了:「我懂。」
司清漣瞄了眼才鍊氣期修為的溪蘭燼,又看了身周毫無靈力波動的謝拾檀,默然片刻,長長地嘆了口氣,誠懇地建議:「不燼花雖不如血雲凝枝樹珍惜,但也很是難得,秘境那般危險,談前輩不如去照夜寒山,尋妄生仙尊為你拔除寒花?想必是謝仙尊的話,應當也會知道血雲凝枝樹的下落……」
溪蘭燼:「……」
去找謝仙尊幹什麼,嫌命長嗎。
明明有更好的選擇卻不去做,實在很讓人生疑,溪蘭燼腦子飛快轉動,試圖圓謊:「我不敢。」
司清漣迷惑:「為何?雖然謝仙尊現在在閉關,但我相信,只要談前輩去了,仙尊必會出關的。」
溪蘭燼打斷他的話,循循善誘:「我並不記得那些事了,但若故事裡說的是真的,你覺得失去過我一次,為我生心魔的謝仙尊,會願意將我身上的寒花拔除,放我自由嗎?」
司清漣跟隨著他的思維,想到了什麼,再次瞳孔戰慄:「你、你是說……」
溪蘭燼回憶著自己穿書前拍的某些狗血強制劇本,沉重地點點頭:「他說不定會順勢把我關起來,讓我依賴他,一步都離不開他,哪兒也去不了,只知道張腿給他生孩子。」
話音落下,滿室沉默。
司清漣聲音顫抖:「談前輩,你千萬不要去找謝仙尊!」
謝仙尊閉了閉眼,面無表情地盤珠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