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篇:莫忘
華國,一九三一年。
周遭是血一般的雲,血一般的天空。氣息凝重而壓抑。像是撕扯著的暗雲。
「長官,為什麼不打!」士兵嘶吼著,他眼角處暴露出血絲來。崩得緊緊的好像快要裂開一樣。
被質問的上尉連長沉默著低頭抽著一支泛黃的紙煙,坐在一塊石頭上,靜默的抽著煙不發一言,只有一個個煙圈升騰在亂糟糟的頭髮頂上。
士兵直接揪住了連長上尉的衣領他甚至直接揪起了略有些壯碩的上尉連長然後他眼睛血紅眼角掛著淚水乞求道:「求求你了,連長,讓我回去,俺爹,俺娘,俺婆姨都在那邊……」
連長依舊沉默不語。只是目光更加冰冷異常他看著眼前這個兵,眼裡沒有絲毫的光,恰如身死一般的沒有聚焦。
為什麼不打?他也想不通,他只是個上尉連長,他做不了什麼的。即使是少帥也做不了這個決定。他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撤退。東洋人已經打到了家門口。為什麼他們不能動手。
九月十八日那群喪心病狂的東洋鬼子發動了戰爭。而他們的長官卻讓他們不準還擊。為什麼,他想不通為什麼。其實在開戰時他們有過一次象徵性的反擊,可惜無疾而終,他們架起槍炮。槍炮響了不到半天,上面就讓他們停止反抗準備撤退。他們生生的看著自己的家自己的親人他們的一切消弭在眼裡。他們帶走不了自己的家,能帶走的只有幾柄爛槍和自己。就連那挺連里唯一的炮都因為太重被遺棄。
「你他哥的鬆開連長。」傳令兵憤怒的拉開那個滿臉是瘋狂的兵。
上尉連長依舊沉默著突然開口問道:「兄弟們?有誰祖籍是東北的?」
「俺是熱河人!」
「我是遼寧的。」
「俺們HLJ!」
「吉林人!」
「俺是闖關東來的來東北時還穿開襠褲嘞,打俺爹那輩算,我們已經到這兒三四十年了。」
……
洋洋洒洒的聲音響成一片。有的是土生土長的東北人,熱河的,HLJ的,吉林的,遼寧的。以及闖關東的,還有許許多多各地的人。但有一個共同點的是,他們的家大多已經安到了東北。可是東北今天沒了。突然沒了,就像是房頂的冰溜子,春天時,就突兀的沒了。被一群東洋鬼子佔了他們嘯叫著,他們有好槍好炮,一輛輛鐵皮坦克。可他們什麼都沒有,只有幾條槍,幾條命。
他們報家名的聲音如穿空烈石,不到一百人的隊伍。吼聲卻有些喑啞。
是啊,東北軍,又有多少不是東北人。
「我家也是東北的,我家在松花江邊上的。沒當丘八之前,我是村裡有名的俊後生,我找了我家後頭的閨女,俺媳婦長得是真水嫩,爭氣,給我抱了兩個胖小子,一個俊丫頭。」上尉連長突然發聲讓空氣變得靜寂:「我當了連長,有了幾個大洋,拋去那些給上面的回扣,我在旅順城旁邊給我爹娘,婆姨買了個大院子。」
「我爹,我爺爺,祖祖輩輩的東北人,從乾隆爺年間起就是,地地道道的老東北人。」他繼續說道。
「我兩個兒子剛上學堂。丫頭虛三歲剛會叫我爹啊。」他聲音突然有些低啞低沉下來。
「那天,東洋鬼子的一發炮彈,把我一家子都炸死了。」連長聲音愈發嘶啞,眼角崩的緊緊的眼珠血紅滿是血色與水色。
「我比誰都想殺回去,可咱們有什麼,東洋人有槍,有炮,還有鐵皮王八。我們呢?槍都湊不出二十把。我們怎麼打?去送死嗎!」上尉連長聲音嘶啞無力。
他們是可悲的,他們是潰兵,逃離時甚至每人一柄槍沒領上。只有少部分人領到了槍。那個已經發熱的炮也沒來的及帶走。
其實東北軍大部分人都成了遠離駐地的潰軍,惶惶如喪家之犬。他們更慘,潰軍都算不上,連大部隊都找不到了,急急如漏網之魚。
這些天他們沒有補給,行徑在路上頗顯狼狽。甚至連口水都喝不上。偶遇一處水泊他們都如牲畜般俯下身子喝水再用行軍水壺裝滿水。他們的行軍水壺裡是一路上水的混合物。
上尉連長帶著連隊艱難的走著。風吹著,已經是初冬天的風。刮的他們喘不過氣來。
「長官…喝水不?」傳令兵乾裂著嘴唇遞上來了一個水壺。
上尉連長抿著被風吹乾裂的嘴唇,他深知這樣的抿會讓已經乾裂泛白的嘴唇更加乾裂。
「還有多少水?」上尉連長問著。
「不多了?」傳令兵有些苦的低下頭去。這些天倒霉甚至連水窪子都遇不上,甚至雨都沒有一場。
「吃的呢?」他繼續問道。
「只夠五天的了。」傳令兵說。
上尉連長不再問話了,他沉默了,像是被時間歸零,沉默的閉眼養神。
距離找到大部隊還早,可是連隊的補給已經沒多少了。
「娘嘞!不夠活了。」上尉連長閉著眼將頭抵在那面殘垣斷壁上低聲吆喚著。
「山河,破碎,風飄絮!傳令兵,下一句啥嘞?」
傳令兵剛抿了一口水,聽見上尉連長問話,手一顫險些將水倒出,所幸只是行軍水壺上溢出基地,他將那幾滴略有些泛黃的水滴添掉,接著急忙回道:「身世浮沉雨打萍。」
其實,這山河從幾十年前就開始破碎。這世道從幾十年前就亂了。
上尉連長不到五十的年紀,瞧過看過的太多了。換了多少任長官。身邊換了多少個人。
他數不清,算不清。有的長官當過綹子土匪殺氣縱橫滿口都是「媽拉個巴子的!王八糕子的。」,有的上司文質彬彬舞文弄墨的,那句「山河破碎風飄絮」就是那幾任文質彬彬的上司說的。
「定中原十年百戰,看今朝,征程遠,氣壯河山!……男兒壯志復神州,厲兵精馬向燕幽。風雨誓師黃河口——」他乾澀的嗓音念起岳武穆這台戲真的是沙啞異常。可是周遭人只是靜靜瞧著,他們舔著泛白的乾裂的嘴唇,看著自家上尉連長的低聲傳唱。他們都多多少少在城裡看過幾齣戲。而因為都是丘八就愛看關爺爺和岳爺爺的戲。不為啥,好聽,有氣勢。他們想過,若關二爺和岳武穆在世,定叫他外邦敵寇,灰溜溜來灰溜溜去好不可笑。
可惜這世道這般亂卻無關二爺岳爺爺這般的英雄將領打的他東洋鬼子不敢進中原一步。可奈何,可奈何。
連隊又行進了幾日,這次最悲劇的是他們還沒彈盡糧絕卻遇到了東洋鬼子的駐紮點,這一次或許是真的命運,逃不掉了。周遭幾乎都是大大小小的東洋軍駐地。真的就是誤入塵網裡了。
傳令兵看著周遭數個駐紮的東洋兵中隊,眼裡是絕望他將目光看向自家上尉連長。
上尉連長拿出半支煙,然後叼在嘴上,抽了一口,又把那煙煙頭輕輕在坐著的石頭上磨了磨揣進口袋。他站起身道:「兄弟們?這回真的要死了啊。」上尉連長嘆息著。
「那隻能…打了,那就打吧,爺們今天…也爺們一回!」他眼神如狼的吼著。
一個白衣男人突然出現。一幫兵士急忙要開槍圍攻他。
可白衣男人只是輕輕一揮就已經安撫住了這些人的。
所有人都詫異的看著這個一身古人裝束面如冠玉的男子。面如冠玉,一翩翩佳公子,濁世美少年。而與在場人最大區別是,他一身素白衣裳,纖塵不染。
「這是神仙嗎?」他們有些驚奇。
「我…是一個送信之人。」白衣男子溫淳的說道。
「您是神仙嗎?」上尉連長驚異的問道。
白衣搖搖頭:「我只是個送信之人,你們如果想,我可以幫你們送信,無論何處,都可以。」
幾十人的連隊里你看我我看你。
上尉連長突然問道:「先生,我家人都沒有了,也可以寄嗎?」
男子有些沉默,他可以寄信入地府冥界。可是他似乎並不需要那麼做。
「我!」傳令兵突然顫抖著聲音。
上尉連長低眉點點頭。算是答應了。
傳令兵顫抖的拿出一張草紙寫的信。顫抖著交給白衣男子。
「那啥?口信能傳嗎?」一個人問道。
他們已經相信眼前這個穿著古人衣著的男子就是天上的仙人。仙人應該什麼事情都能做到吧。
白衣男子微笑著點點頭。
然後連隊里的每一個人都像這個白衣人述說起自己的口信。白衣男子拿出一根毛筆和一張張素白潔凈的紙。他於空緩緩書寫。連隊里近百人不一會便記完了所有的口信。傳令兵驚詫的看著每一張信,那上面所記述的一字不差。而且比報社印刷的字體還要工整整潔。
白衣男子再次看向上尉連長。
似乎是感受到了白衣人的目光,上尉連長突然問道:「神仙大人,我家人都死光了寫給誰啊。」
白衣男子思索著道:「那就寫給後人吧?後世之人」
「寫給後人?」上尉連長若有所思。「東洋人都來了,以後我們還會有後人嗎?」
「會有的,你們不會敗的。」白衣男子鄭重說道。
「神仙老爺都這麼說了,那就寫…莫忘國讎吧?」上尉連長道。
白衣男子點點頭。
白衣男子突然的消失了。連隊人都驚奇的看著消失在原地的白衣男子。
上尉連長沒有說什麼。他拿起一桿步槍。眼神是堅毅和果決。
「走,殺東洋鬼子。」他吼道。
「走!殺鬼子!」連隊眾人齊聲呵道。
……
硝煙瀰漫,灰塵散盡。
這一場記述了十四年民族抗爭的歷程開始了。九一八,九一八,九一八。
……
「那就寫,莫忘國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