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江文學城獨家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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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雪霽有一瞬間忘了掙扎,滿腦子嗡嗡響的,都是那四個字。

從不曾忘。

他從不曾忘,那麼她這三年,又算什麼?

下一息,身後生疏的觸感,猛然將她拉回現實。

她在黑暗的山洞裡,被個看不清面目的陌生男人緊緊抱著,胸貼著背,腰纏著腿,若是被人發現,她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驚恐到了極點,用盡全身力氣只想掙脫。拳打腳踢,甚至用牙去咬,然而沒用。男人如此有力,大手如鐵鉗一般,捂著嘴掐住腰,輕易讓她所有的掙扎都成了徒勞。

繡鞋掉了,無聲無息落在地上,腿腳上殘留的水漬打濕男人的衣袍,明雪霽在掙扎的間隙,聽見明素心歡喜的低泣:「英哥,我就知道你不會忘了我。」

從不曾忘。

整整三年饑寒勞苦,她那沒機會生下的孩子,不過都是個笑話。

明雪霽喘不過氣,感覺男人微涼的呼吸突然逼近,帶著雪后灌木的氣息:「別動。」

模糊的視線里,看見鋒利如刀的薄唇,唇邊一個酒窩,瞬間綻開,瞬間消失。明雪霽陡然驚出一身冷汗。

她認出來是誰了。

鎮北王,元貞。

進京頭一天,計延宗帶她去別院拜見元貞,她不敢抬頭,餘光瞥見王座上年輕的男人,刀鋒般銳利的唇,唇邊一個酒窩,一閃即逝。

這手握天下兵權,令戎狄聞風喪膽,連皇帝也忌憚幾分的鎮北王,竟生著一張冠玉般的臉,甚至,還有個酒窩。

可元貞,為什麼這個時候躲在這裡?

明雪霽想不通,但她知道自己衣衫不整,知道他們交纏摟抱的姿勢有多曖昧,一旦被人發現,必定是場潑天大禍。

想來元貞也是擔心這點,所以才制住她,免得她鬧出動靜引來計延宗。

明雪霽沒敢再動。

明素心還在哭:「英哥,你既念著我,為什麼總不理我?」

她在等計延宗回答,明雪霽也在等。絕望到了極點,又抱著一絲微弱的希望。

夫妻三年,他們一起吃糠咽菜,一起熬過最貧賤的日子,他們甚至,還一起送走了那個沒機會出生的孩子。他們經歷了那麼多,就算她不是他的青梅竹馬,不是最初跟他有婚約的人,可三年來掏心掏肺的相待,她對於他,總還是不一樣的吧?

「那又如何?」計延宗終於開了口。

明雪霽不自覺地往前掙扎,生怕漏掉一個字。

箍在腰間的手臂猛然收緊,元貞加了力氣,帶著警告的意味。明雪霽知道,自己不能再亂動,他們離得太近,稍稍一點動靜,就會被計延宗發現。

到那時候,她名節全毀,元貞也不免受到牽連。

強壓著惶恐安靜下來,嗅著陌生危險的男人氣味,心跳快得如同擂鼓。

「我已經娶了你姐姐,」計延宗終於說完了後半句,「你我從此再無瓜葛。」

他轉身離開:「休要再來找我。」

「英哥,英哥!」明素心低呼著追了出去。

明雪霽一下子濕了眼睛。

她不該懷疑他。他一向光明磊落,從不是負心薄倖之人。

就算他不曾忘記明素心,那也是人之常情,畢竟他們年少定親,青梅竹馬。

腳步聲越來越遠,漸漸聽不見了,四周徹底安靜下來,明雪霽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元貞並沒有放開她。

一念及此,拚命掙紮起來。

下一息,元貞鬆開了她。

空氣驟然透進胸腔,明雪霽喘著氣,一連後退幾步,福身行禮:「見過王爺。」

慌亂中扯緊裙裾,掩住光裸的腿,可光腳掩不住,肌膚如雪,在四周的黑暗裡,突兀地跳出來。

窘迫到了極點,原該解釋道歉,此時都顧不得,撿起地上的繡鞋,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你信他?」帶著嘲諷的語聲從身後傳來。

明雪霽腳下一頓。是元貞。他在問她。

他問得含糊,但奇怪的是,她聽懂了。元貞是問她,相不相信計延宗方才的話。

明雪霽不敢回頭,不敢回答,更不敢細想,只是咬著牙往外跑。

能感覺元貞的目光一直追在身後,如附骨之疽,掙脫不得。

她終於逃到了洞口。

三伏天的熱浪轟一下撲上來,劈頭蓋臉裹住,可后心是冰冷的,帶著山洞裡夢魘般的餘悸。

明雪霽抖著手,胡亂拿帕子裹住傷口,穿好鞋襪。

踉蹌著走出來,整個人都是虛脫,山洞中那短短的片刻,竟像是過了好幾輩子。

陽光亮得很,照得到處都是白晃晃的影。明雪霽低著頭慢慢走著,在這一瞬,突然無比清醒地意識到,她現在,不是明家女,不是明雪霽,而僅僅只是,計延宗的妻。

能被他一句話打入十八層地獄,又能被他一句話拉回來。她遭遇陌生男人挾持時,頭一個怕的不是死,而是計延宗誤會。

她的世界,她的全部,都已只剩下這個男人。

可天底下,又有哪個女人不是這麼過的?

明雪霽覺得釋然,又覺得茫然。低著頭不知道走了多久,聽見說笑的聲音,她到了計延宗待客的小花廳。

連忙整整頭髮衣裙,正要進門,計延宗出來了,看見她的剎那,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大半:「你怎麼來了?」

「我……」明雪霽惶恐起來。方才在廚房她說要過來,他沒有拒絕,難道,是她理解錯了,他並沒有要她來?「我想著你頭一回帶朋友回來,怎麼也得過來打個招呼吧。」

「不用。」計延宗低著聲音,「我們說的事你又不懂,何必呢。」

明雪霽臉上火辣辣的。她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她待在鄉下整整三年,滿腦子想的都是怎麼讓一大家子人吃飽穿暖,計延宗和他朋友們談論的詩詞歌賦、邊塞朝堂,她的確,一竅不通。

若是貿貿然闖進去,就怕說錯話做錯事,給他丟臉。

眼看計延宗轉身要走,明雪霽下意識地叫住:「相公,方才在山……」

「計兄,」屋裡有人叫,「幹嘛呢,怎麼還不回來?」

計延宗擺手打斷她沒說完的話,邁步往屋裡去:「來了。」

珠簾晃動,他的背影消失在簾后,明雪霽怔怔地看著。

想起去年夏天,他在屋裡溫書,她在門口縫補那掛破了的竹帘子,天熱得很,額上的汗流下來,蟄得眼睛有點睜不開,身後忽地有涼風吹過,回頭時,計延宗拿書給她扇著,笑意溫存:「歇歇吧,別累壞了。」

那樣的他,她已經很久不曾見過了。從他高中回京后,他們一天比一天疏遠,從早到晚,連話也說不上幾句。

到底是哪裡出了岔子?

懶懶轉身,要走還沒走時,突然聽見明素心的聲音:「姐夫,你方才跟誰說話呢,是姐姐嗎?」

明雪霽猛地停住步子。她在裡面?她為什麼,能在裡面?

「不是,」計延宗答道,「不相干的人。」

不相干的人。明雪霽怔怔站著,山洞裡計延宗那句話給她的底氣,像被針戳破的氣球,噗一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不能進去,她什麼都不懂,會給他丟臉,可明素心,卻可以進去,公然與他共坐一席,一起招待賓客。她們比起來,到底哪個,更像他的妻?

屋裡還在說笑,有陌生男人的聲音:「明姑娘如此才華,想必明夫人也是閨中英秀吧?」

「我姐姐沒怎麼念過書,」明素心說著話,天真無辜的調子,「不過她女紅做得很好,比我好多了。」

「李兄這一問,問得就不對,」另一個陌生男子帶著嗤笑,「像素心這樣的才女,可著滿京城也找不出第二個,隨便什麼人都能跟她比么?」

大太陽曬得人頭暈,明雪霽默默聽著,她不如明素心,她從來都知道。

從小到大,棋棋書畫、詩詞歌賦,明素心每一樣都有父親請了京中名師來教,可自從母親去世,父親再沒讓她進過學堂。

明素心結交名門閨秀,起詩社做文會的時候,她被明素心的娘,從前的趙姨娘,如今的明夫人督著,縫補裁剪,洗衣做飯。

她一無所長,就連認得的字,一大半都是成親後計延宗教的,而明素心,卻是名滿京城的才女。她不如明素心,她從來都承認,可她還抱著一絲希望,她在等,等計延宗開口,替她說幾句話。

她等了很久,計延宗,一句話也沒有說。

明雪霽知道,她等不到這句話了。

「夫人,」丫鬟小滿匆匆忙忙找過來,「老太太催呢,問她要的解暑湯什麼時候能得。」

老太太蔣氏,計延宗名義上的伯娘,一個時辰前說傷了暑頭有些暈,命她做一碗解暑湯,她做到一半時,計延宗突然帶著客人回來吃飯,她忙著準備酒菜,那湯,還放在廚房裡。

腳底的傷疼得厲害,明雪霽扶著小滿踉踉蹌蹌來到廚房,她先前做的菜,還有她當了銀釵換來的魚和雞,一口沒動,全都放在案板上。

想來是有了錦輝樓的燕鮑翅,便把這些不入流的東西都撤下來了。明雪霽拖著傷腳走近了,顧不得酸澀先吩咐小滿:「你去問問飯鋪子,這些菜還能退嗎?」

如果能退,她就能把計延宗給她的釵子贖回來了。

釵子。明雪霽心裡猛地一驚,摸了摸頭,髮髻上光禿禿的,簪子並沒有在。

心砰砰亂跳起來,她只有在山洞裡,曾把銀簪子取下來挑毛刺,後來計延宗和明素心闖進來,她握著簪子一直往裡躲……那簪子,多半掉在洞里了。

一念及此,鼻尖似乎聞到了陌生危險的男人氣息,眼前彷彿看見黑暗中交纏的身體,明雪霽用力閉了閉眼。

心跳快得幾乎要衝出腔子,如果只是掉了還好,如果被元貞撿到了……

「雪娘啊,」婆婆張氏不知什麼時候來了,在身後叫她,「還不吃飯嗎?我都餓了。」

明雪霽慌張著轉身:「馬上就吃。」

「咦,有雞有魚,今天伙食好。」張氏一一看過,「雪娘啊,你什麼時候攢下這麼多私房錢?」

明雪霽還沒來得說話,門口腳步響動,伯娘蔣氏也來了:「一碗解暑湯,等了一個多時辰還沒有,我倒要看看,你究竟在忙什麼。」

明雪霽知道她一向不喜歡自己,不敢分辯:「已經好了,這就給伯娘送去。」

蔣氏沉著臉:「我中暑頭暈,你不管不問也就罷了,吩咐你做碗湯還推三阻四,你眼裡究竟有沒有長輩?」

到此之時,明雪霽不得不分辯:「伯娘吩咐后我立刻就做了,後面相公帶了朋友回來,我忙著炒菜做飯,騰不出手……」

「行了,」蔣氏打斷她,「但凡我說一句,你總有十句等著我,誰家兒媳婦敢像你這樣跟長輩頂嘴?」

明雪霽再不敢分辯,蔣氏沉著臉,命小滿端著湯,轉身離開。

「你沒事吧?」張氏等她走遠了,這才說道,「你伯娘對人就沒過好氣,你別搭理她。」

明雪霽不敢附和,聽見張氏又道:「延宗是不是給你錢了?給了多少?怎麼買這麼多好菜?」

「不是,我把首飾當了買的。」明雪霽下意識地又摸了下光禿禿的髮髻,那根簪子,到底是不是元貞撿了?

吃完飯後,明雪霽偷偷又去山洞裡找了幾遍,簪子並沒有找到,出來時計延宗也吃完了酒,帶著朋友們一道出門去了。

他還和明素心在一起嗎?

明雪霽猜不出,也不敢問,獨自守在窗前,從午後到黃昏,從前的情形不斷頭地劃過眼前。

十四歲那年春天,母親的忌日,她躲在屋后燒紙,因為父親和繼母不准她出去上墳。煙火引來了繼母身邊的婆子,拖著她要向繼母告發,她害怕著不敢去,突然聽見有人說道:「是我請她幫我燒的。」

那是她第一次見計延宗。

他迎著春光向她走來,芝蘭玉樹般的臉上帶著洞悉的憐憫:「若是不妥,我自去向明叔父請罪。」

婆子沒敢再糾纏,她逃過一劫。後來她才知道,他是明素心新近定親的未婚夫婿,頭一次登門來訪。

第二年的忌日,計延宗又來了,背著人找到她,給了她一束素香:「你點這個吧,心意是一樣的,別人也挑不出錯。」

她拿著香怔怔地看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聽見遠處有人叫英哥,明素心來了。

第三年春天,計延宗是半夜裡翻牆進來的。他父親卷進了貪贓案件,抄家下獄,他逃出來求明家援手,幫忙打官司翻案。

父親沉著臉不發話,繼母唉聲嘆氣,明素心一直在哭,她大著膽子說該當幫忙,被父親打了一耳光。

再後來,明素心拉著她一起去給計延宗送宵夜。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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賢妻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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