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第 4 章

王府那邊,沒人知道她腳上有傷。

除了,元貞。

心砰砰亂跳起來。黑暗中高大強悍的男人彷彿就在眼前,帶著陌生危險的氣息,讓人不自覺地瑟縮。明雪霽覺得害怕,用力搖了搖頭。

不可能的,元貞,怎麼可能理會這些小事?

堂堂鎮北王,麾下數十萬黑雲騎,北境上屢次大敗為患數十年的戎狄,令那些兇殘嗜殺的戎狄人提起他的名字,都能止小兒夜啼。他那樣高高在上,以計延宗的才幹人物,也只得他兩三次接見,他怎麼可能為了她腳上的傷,專程送葯?

不可能的。絕不可能。

然而心裡煩亂得厲害,眼前不斷閃過黑暗中一閃即逝的酒窩,嘲諷的語聲彷彿就在耳邊:你信他?

瓷盒突然熱得燙手,明雪霽猛地甩開。

「夫人,」小滿嚇了一跳,連忙撿起來,「怎麼了?」

「沒什麼。」明雪霽定定神。

未必是葯。就算是葯,也未必是元貞給的。元貞日理萬機,怎麼可能記得這些事。況且那時候山洞裡那麼黑,元貞也未必能看見。就算看見了,元貞那樣尊貴的身份,也絕不可能記得,更不可能泄露出去,她究竟,在怕什麼。

明雪霽深吸一口氣。退一萬步講,就算泄露出去,她也能解釋。她從來都循規蹈矩,跟別的男人連話都沒說過幾句,山洞裡的事全是意外,她是清白的,計延宗不會怪她的。

「夫人,」小滿拿著瓷盒,「這是什麼,放哪裡?」

她認字不多,看不出來是葯,明雪霽無比慶幸:「收起來吧。」

眼看小滿拿著瓷盒往箱籠跟前去,明雪霽突然又怕起來,萬一計延宗開箱子看見了……不行。

「給我吧,」明雪霽追過去,拿回瓷盒,「這事你別跟人說,快去服侍老太太吧。」

小滿走後,明雪霽東找西找,怎麼也找不到妥當的地方安置,正在著急,門外突然有人叫:「雪娘啊。」

張氏來了。明雪霽情急之下慌忙塞進懷裡,張氏緊跟著進來了:「讓我瞅瞅王府給了你什麼。」

王府送東西時每人一份單獨包著,張氏不好直接拆了看,滿心都是惦記:「肯定都是好的,王爺那麼闊氣,給的都是值錢貨。」

冰涼的瓷盒貼著胸,辣辣的熱,明雪霽低頭掩著衣襟去拿包袱,張氏看了眼她的跛腳:「傷還沒好?唉,我也是沒錢,要不然我就幫你請大夫了。」

明雪霽拿過包袱,心裡明白,她多半是不會給的。

張氏嫁的是計家三房獨子,三房窮,張氏的丈夫死後只留下幾間破屋、幾畝薄地,寡婦失業本就難熬,計延宗過繼后又明顯更偏向親娘,所以張氏這幾年,越發把錢看得重了,哪怕一張紙到了她手裡,也絕不會吐出來。

都是人之常情,也沒什麼好計較的。明雪霽把包袱遞給張氏:「都在這裡了,娘您看。」

張氏翻開包袱,一樣樣翻檢起來:

「這是上好的檀香,你們年輕人用不慣,還是留給我老年人吧。」

「扇子一把就夠了,多了也用不上。」

「我那邊樹多招蚊子,蚊子葯可缺不了。」

張氏挑挑揀揀,只留下一把團扇、一包蚊子葯,剩下的連包袱捲起:「我拿著吧。」

明雪霽答應著:「是。」

這情形,不是頭一回了,不過她從不曾跟張氏計較過。一來計延宗一直教導她要孝順要賢惠,要她得了什麼好東西首先孝敬兩個老人,二來比起把她當成仇人的蔣氏,張氏脾氣溫和得多,時常對她問寒問暖,她七歲就沒了親娘,在心裡,總盼著能把張氏當成娘。

張氏拿著包袱往外走,意猶未盡:「延宗那份讓你伯娘拿走了,你知不知道那裡頭是什麼?」

明雪霽不知道。計延宗得的東西,甚至每個月的俸祿米糧都是交給蔣氏,她一概不知,計延宗也不許她問。

「你呀,就是太老實了,什麼事都由著延宗。」張氏搖頭,「你還是上點心吧,我瞅著這幾天,延宗跟你那個妹妹可是黏糊得緊。」

明雪霽心裡一緊,原來不止她疑心,連張氏也覺得不對。

「錢財什麼的也要學著自己攥住,別總是有點好東西就給你伯娘,」張氏打起帘子出了門,「你娘家靠不住,你又沒個孩子,將來萬一有事,你可怎麼辦?」

孩子。明雪霽心裡一痛,眼圈紅了。

天完全黑了下來,不捨得點燈,獨自坐在黑暗裡看著窗外。

那個孩子,不到三個月,還沒成形就落了的孩子。

午夜夢回,哭濕了枕頭,還不敢大聲。

都是她的錯,水邊結了冰那麼滑,她該更小心點,不要跌倒才是。

計延宗一直都想再生一個,蔣氏和張氏也催,可她再沒能懷上。

她很怕,是自己的原因。家裡太窮,小產後沒錢吃藥調養,在床上躺了一天就又下地幹活,這幾年裡月信總是不大准,也許就是因為這個,才一直懷不上。

計延宗沒說什麼,但她明白,計家兩房就他一根獨苗,香火是萬萬不能斷的,她無論如何,都得生出孩子。

門外有腳步聲,計延宗回來了,明雪霽猛地回過神來,抹了眼淚迎出去,月亮底下計延宗慢慢走了進來。

月光照出他俊雅的容顏,長眉斜飛,臉上帶了酒,稍稍有點紅,他抬手解著外裳,似是想起了什麼,嘴角不自覺地翹起一點。

明雪霽一顆心沉下去。昨天的事她還可以哄自己,可今天,她眼睜睜看著他和明素心一起走的,整整一天,而且,他這樣笑。

他一向克制內斂,唯有心情好到極點時,才會忍不住這樣發笑。

「宗郎,」明雪霽壓著翻騰的情緒,「你和素心,你們是不是?」

他讓明素心別再糾纏,可明素心每次來找,他都去見。他說他們之間再無瓜葛,可他一次次跟明素心出去,一去就是一整天,回來什麼也不肯告訴她。他說的,和他做的,並不一樣。

計延宗笑容消失了,冷冷打斷她:「你既不信我,還問我做什麼?」

明雪霽很想信他,可女人的直覺,還有他反常的舉動,都讓她沒辦法相信。撫著無名指上那塊傷疤,聲音苦澀:「我不是不信你,宗郎,若是你還念著素心,那麼我……」

就和離。

她雖無用,卻也知道,變了心的男人,要不得。

「今天是你兄弟來找我,」計延宗打斷她,「全程都有你兄弟陪著。」

「昨天你既也在山洞裡,就該聽見我怎麼跟你妹妹說的。」

「若這樣你還猜疑,那我無話可說。」

計延宗冷笑一聲,合衣在床里倒下:「虧得方才伯娘說起孩子,我還替你遮掩,虧得這幾年裡,我一直替你遮掩。」

孩子。滿心委屈頓時都成了歉疚,明雪霽掉了淚。蔣氏一直都嫌她生不出孩子,也虧了計延宗,一直都在替她說話。含著淚湊上去:「宗郎,謝謝你。」

計延宗背對著她,沒有說話。

明雪霽知道,他還在生氣,他是文雅人,就算生氣也從不打罵,只是好些天不理她,她一向最怕他這樣。牽住他一點袖子:「是我錯了,我不該猜疑你,宗郎,原諒我吧。」

她不停道歉,許久,才聽見他淡淡的,嗯了一聲。

眼淚怎麼也停不住,打濕他的衣襟。她想她怎麼這麼沒用?什麼都不懂,什麼都幫不了他,連孩子也生不出來,她怎麼還能懷疑他?

「好了,別哭了。」計延宗終於轉過身,「你一向賢惠懂事,別讓我失望。」

他摟過她在懷裡,撫她的頭髮:「別哭了,明天一早你還得跟我去王爺那裡謝恩,哭腫了眼不好看。」

元貞。明雪霽一個激靈,急急捂住心口。

那個瓷盒還藏在那裡,只顧著傷心難過,忘了拿出來。

此刻突然變成火炭一般,燙得她受不住,怕到了極點。

若是被計延宗發現,若是他問起來,若是他知道她被別的男人抱了……「我笨手笨腳的又不會說話,我不去了,」明雪霽急急說道,「你去就行。」

「不行,你得跟我一道去,」計延宗道,「我今天才剛聽說,王爺最看重男人的品行,那些個后宅不清靜的……」

他沒再往下說:「睡吧,明早跟我一起去。」

他的手搭在她胸前,稍稍一動,就能碰到那個瓷盒,明雪霽怕極了。黑暗裡摸索著,伸進衣襟,死死攥住那個瓷盒。

計延宗卻在這時,手忽地一動,湊了上來。

明雪霽幾乎叫出聲,緊緊咬住牙,極慢,極慢,一點點抽出。

冰冷的盒子被體溫捂得發燙,計延宗緊緊挨著她,明雪霽不敢動,手藏在被子里,一點點上移,摸到枕頭,找到開口,飛快地塞進去。

蠶沙裝的枕頭,塞進去明明什麼也感覺不到,心裡還是怕,怕得牙齒打戰,明雪霽拚命穩住。

耳邊的呼吸漸漸綿長起來,計延宗睡著了,明雪霽在半夢半醒間,又回到那個山洞。

黑得很,唯有水邊石壁漏下微微的光,她光著腳到處找不到鞋,又急又怕,計延宗突然來了,挽著明素心冷眼看她,她惶急著想問,怎麼也說不出話,腰上一緊,元貞抱住了她。

明雪霽猛地醒來。

計延宗正看著她,目光晦澀,明雪霽下意識地去摸枕頭:「宗郎,怎麼了?」

瓷盒還在,計延宗並沒有發現,明雪霽鬆一口氣,看見計延宗起身下床:「起來吧,早點洗漱了過去。」

兩刻鐘后。

明雪霽跟在計延宗身後,走進王府別院高大的偏廳。

元貞沒有露面,王府長史官廖延命人上了茶:「王爺有些公務,命我接待計翰林,王爺還說都是自己人,翰林不必客氣。」

計延宗有些失望。以元貞的權勢,能得他扶持自然比什麼吏部周侍郎之類有用的多,但元貞或者是性子散淡,或者是存心考驗,這半年裡他屢次求見,元貞統共只見了三四次。不過,元貞既然當他是自己人。計延宗笑得溫潤:「王爺百忙之中還記掛著仆,仆不勝惶恐感激。」

明雪霽低著頭坐在身側,抿了一口茶水。

上好的羅岕茶,清、雅、輕,卻又摻著一絲不該有的燥氣,明雪霽禁不住皺了皺眉。

廖延早已看見了,問道:「明夫人可是吃不慣這茶?」

明雪霽嚇了一跳,慌張著放下茶碗:「沒,沒有,很好。」

「這是羅岕地方昨日貢上的新茶,我也是頭一遭吃,」廖延說著也抿了一口,搖了搖頭,「奇怪,似乎有些燥氣,不知是什麼緣故?這煎茶的水取自霧泉,按理說不該有的。」

他又嘗了一口,笑問道:「聽說明夫人家中做著茶葉生意,想來對茶道甚是精通,可否指點一二?」

他言談溫和平易,說起茶道又似十分精通,明雪霽不知不覺間,放下了懼怕:「最近天太熱,再好的泉水也難免帶著熱燥氣,這茶我嘗著應當是秋茶,秋茶本來味兒就輕,越發壓不住,若是想要合適,最好先淘幾遍泉水,去盡泥沙,然後等子時前後,一天里新泉湧出的時候取水,盛水最好用磁壇磁瓮,用泉眼附近的鵝卵石墊底,一路輕拿輕放不要顛簸,這樣的泉水才最清最冽,沒有熱燥氣。」

這是母親在世時教她的,母親最擅長茶道,天下稍有名頭的茶葉、泉水都是一嘗便知,她從小就跟著母親看茶品茶,多少也學了點皮毛,母親過世后雖然再沒人教她,但明家一直做著茶葉生意,家裡好茶不缺,她又時常服侍父親和繼母品茶,手藝並沒有丟。

明雪霽說著,抬眼看見廖延微帶驚訝的神色,看見計延宗壓低的眉頭,頓時一驚,連忙閉了嘴。

「明夫人真乃茶道大家,佩服佩服。」廖延收了驚訝,含笑拱手,「我這就吩咐他們照著去辦,改日再請賢伉儷過來品茶。」

這是要送客了。明雪霽連忙起身,計延宗跟著站起,作別後出門,低聲道:「你不懂就不要亂說……」

庭前侍立的僕從突然都躬身行禮:「參見王爺!」

明雪霽一個激靈,抬頭時,元貞慢慢走了過來。

一身絳紗衣袍,越發顯得劍眉星目,如山如岳,如松如柏。他神色淡淡的並沒有如何,卻自有一股久居上位的威勢,讓人不敢直視。明雪霽連忙低了頭,避在道邊默默行禮。

「王爺,」計延宗快步迎上去,含笑作揖,「昨日恩賜,下官特來謝恩。」

元貞略一點頭,邁步往前。

明雪霽低著頭,下垂的視線里看見他絳色衣袍的下擺,玄色絲鞋綉著雲紋,不緊不慢向她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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賢妻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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