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牛肉麵
書生並沒有走進屋子,而是站在大門外面,直勾勾地看向門后的那邊。
那邊,熱鬧。
一個紅衣少年,兩手各拎著一個酒罈。
他的一隻腳搭在一張桌子上,當然,腳下還有一把朝天的絡腮鬍子。
他的另一隻胳膊已將一個白臉小個子攬入懷中,當然,肘間也已死死卡住了他的咽喉。
一邊一個,一人一壇。
不分軒輊,雨露均沾。
行事雖然誇張了些,可他灌得卻很謹慎,他要確保這罈子里的每一滴酒都進了他們的喉嚨,半點不能浪費。
喝酒的人,眼神已經逐漸迷離,一罈子還沒有見半,整個人又已垮了下去。
白臉小個子望向門口,門口的人也正望著他。
這是店裡最後一個,也是唯一一個,他可以求上一求的人。
畢竟,他是他的人。
可這個人看著他這般落魄的樣子,竟噗嗤一聲地笑了。
書生懷裡攬著嬌俏的美人,微笑著走了進去。
他的目光只在地上的兩個人身上掃了一下,就立馬停在了張子虛的身上。
「有時候我還真是羨慕你。」他看著張子虛,滿目的心儀之色,「我千金賭坊倘若有了這樣一個得力的夥計,還怕那些令人頭疼的老賴欠債不還么。」
角落裡的人也跟著笑了起來,「怎麼,自己家的夥計都不在乎,倒轉頭先惦記起別人家的來了?」
「我黃金屋向來如此,誰有用,誰才是我的人。」
他說著話時,眼睛里已似是放出了光,看著張子虛時,好像已想象到了他身佩索命鐵鏈,手執牛皮小鞭,腰跨銀鉤小刀的樣子。
真好看。
有用的人,向來都很好看。
「那這兩個呢?當真不要了?」
「你若是喜歡,送你也未嘗不可。」黃金屋說著,人已經背過身去,不再看他們一眼。
「呸,連你都不要的東西,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不好的東西,我又要來做什麼?」
「說來也是。
這兩個不成器的青瓜蛋子,是我前些日子從隴右順道帶回來的,還沒學會這裡的規矩。
自以為披上了這身皮,就可以為所欲為了。」
他說著,已輕輕從櫃檯上捧起了一壇酒,放到了身邊紅衣女人的手上,
「出門前我千叮嚀萬囑咐,寧可得罪君子,不要得罪小人,即便得罪小人,也萬萬不可得罪女人。
可他們就是不聽,才鬧出這樣的笑話。
花掌柜你大人有大量,不與他們計較,我在這裡自罰一杯先干為敬了。」
女人的手白皙如玉,輕輕拂拭了一下壇口,酒罈子上的泥封竟一溜煙的化成了灰,散落一地。
好美的手。
好香的酒。
好深厚的內功。
泥封已碎,酒香四溢。
只不過,酒香還沒來得及飄進她的鼻子里,一陣風便已將這酒香氣颳走了。
女人只覺得有陣疾風從身旁吹過,可是她散落的髮絲,輕柔的裙擺卻半分都不見飄起,就像是從未有過這陣風一樣。
唯一能證明這陣風不是幻覺的,便是她手上的酒罈子已經不見。
酒罈子,已落在另一隻更白皙更修長的手上,這隻手看起來雖嬌柔細嫩,可卻骨節分明,藏著力拔千斤的勁道。
只要她想抓住的東西,就沒有再能從她手上逃出去的。
「可別,現在您才是大人,這酒我可罰不起,還是我敬您吧。」
她說著,已經仰頭抱壇灌了下去。
「你……」
黃金屋剛想伸手去攔,卻又停了下來,他仔細觀察著這個女人,眼中露出了詫異的神色。
他的顧慮絕非是多餘,他當然知道這裡面裝的是什麼酒。
炮打燈,最烈最嗆的酒。
一壇十斤,滴水未摻,古往今來也從沒有人敢用這種喝法。
「放心吧,黃大人。」謝烏有早已躺回了櫃檯后,微眯著雙眼,「你可知,這世上最能喝酒的三個女人是誰?」
「不知。」
黃金屋搖頭,微笑。
「就是花荼蘼,花荼蘼,花荼蘼。」
聽著他的話,黃金屋不由得搖了搖頭,又跟著點了點頭,「這倒是了,可她怎麼這麼能喝?」
「因為,量小非君子啊。」
看到她一口氣將罈子灌得乾乾淨淨還意猶未盡的樣子,他總算是鬆了一口氣,可一抹譏笑卻已浮上了嘴角。
「見過摳門的,沒見過你這麼摳門的。
嘴上說的好聽,其實不過是捨不得把你那寶貝酒水分上我幾口。
幸好我知你其人,早已自備了酒菜,否則豈非要來你這裡喝西北風了。」
他的話音還沒有落下,身旁的美人已經從拎著的竹籃中取出一隻翡翠琉璃盞,斟上了一杯醇香的波斯葡萄。
「你錯了。」
「錯了?」
「我這裡東風緊,西風俏,南風潤口,北風如刀,各有各的滋味,就算有西北風喝,也不白請你。」
她將酒罈子扔回了櫃檯里,朝著張子虛擺了擺手,示意讓他將那兩個爛醉如泥的人丟出去。
「還剩下兩壇,怎麼不請他們喝完了?」
黃金屋並沒有在意被拖出去的兩個人,他的眼睛一直盯在對面的女人身上,
「你不是最討厭欠別人的?」
「不欠,不欠,這酒雖不喝了,我還可以請你吃一碗牛肉麵。」
「為什麼每次我看到你,都是在吃牛肉麵?」
黃金屋聽到這三個字就皺起了眉,牛肉麵這個東西,去隴西的一路上他已吃得厭膩了。
「好吃啊。」
「怪不得你這店裡從來只有醬牛肉這一道菜,你還真是永遠都吃不膩。」
「你知道的,我這個人,是最怕麻煩的了。少即是多,若是能夠化繁從簡,九九歸一,豈不快哉?」
「可牛肉只有大塊的嚼著才好吃,這比紙還薄的牛肉片,我倒還真是吃不慣。」
「不好吃,也比沒得吃強。」
「沒得吃?」
「是啊,你沒窮過,你不知道。若是你連著餓上了幾天幾夜,才會知道,那時候街邊能夠有一碗熱騰騰的清湯麵,該有多好吃。」
黃金屋聞言撇了撇嘴,「如果面中再能有兩塊牛肉,即便是薄如紙,也一定是人間美味。」
「那是我在山下吃到的第一頓飯,不到一斤的牛肉,麵館的老闆能切成一百多片,每碗面里放兩片。」
「這麼黑心?」
「是么?」
她喝完了最後一口湯,放下了手中的碗,
「我習慣吃這樣的牛肉,不是因為喜歡,那是我下山後學到的第一個教訓,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可是要謹慎一輩子的,我要每天都吃給自己看。」
黃金屋輕輕嘆了一口氣,淡淡說道,「聽你這麼一說,我倒也想嘗嘗看了。」
「別急。」
她的眼睛滴溜溜在黃金屋身上打量了幾圈,抿嘴笑道,
「剛剛那兩人沒喝完的加上沒開封的,還剩三十斤。
咱們這兒的炮打燈十文錢一斤,可是最實惠不過的。
合計下來,總共還欠你們三錢銀子。
一碗牛肉麵五錢銀子,麻煩黃大人先去櫃檯上把賬補齊,莫要揩咱們小老百姓的油水才是。」
「剛剛還說要請我,怎麼轉頭便要起錢來了?」
「是請你呀,請你吃面,請你付賬。」
「哈哈,好你個花荼蘼,在這兒等著我呢。」黃金屋看了一眼身旁的女人,女人便已轉身去了櫃檯,「五錢銀子一碗的牛肉麵,你確定真的賣出去過?」
「吃得起我這碗面的人,本就不多,能吃得到的,這兒倒還真只有黃大人你一個。」
「花荼蘼,荼蘼花,個把月未見,我可真是想死你了。
本來我一回來就想來找你的,可我卻知道你這個懶骨頭一定至少得睡到這個時辰才起。」
他說著,陰惻惻地笑了一下,
「畢竟,有人昨兒個可是忙活了一整夜呢。」
荼蘼聽到昨夜這樣的字眼,她的眼神飄忽了一下,突然想到了鬼見愁。
可她卻只能若無其事地打起了岔子,「想我?佳人在側,美人如斯,你還敢口出妄言,就不怕人家姑娘撕爛了你的嘴?」
「佳人?」
他用扇子挑起了身邊美人的下巴,似是仔細端詳了好久,又皺眉嘆道,
「美則美矣,不過俗艷罷了。」
「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福?就這也算?」
黃金屋突然大笑了起來,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身邊最不能缺的,除了好馬,就是美人了。
可這樣俗氣的女人,但凡有點銀子的地方都能見得到,不過凡品,聊勝雞肋罷了。」
「男人可真是難伺候,未涉俗世的小姑娘總嫌她不夠懂事,等人家懂得體貼人了,反倒又覺得她變俗氣,你說是也不是?」
她說著,抬頭笑著問起了那紅衣的女人。
女人聞言只是笑笑,一句不答。
她只聽一個人的話,也只回一個人的話。
「俗又如何?」黃金屋搖頭嗟嘆,「男人也是人,也同樣不能免俗的。」
「在你眼中,除了銀子,什麼不是俗物?」
「有,有很多啊,溫柔秀氣的女人是個中佳品,小家碧玉,知書達理,宛如池中清蓮,倒是可以一賞。」
荼蘼皺眉道,「所以,風塵女子表現得像個大家閨秀,大家閨秀看起來像個風塵女子,總是會特別招人喜歡。」
「那你呢?」
「我?」
「是啊,也許你也應該學會變得聽話一些,一定會招更多的人喜歡。」
她抬頭看了一眼那個常坐的角落,看了一眼屋檐上的破洞,眼中早已古井無波。
「我才不要別人喜歡,我只要自己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