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老實人
黃金屋不再說話,因為,牛肉麵已煮好。
張子虛雙手捧著小碗,恭恭敬敬地擺在了黃金屋面前的桌上。
薄如紗的牛肉片,近乎透明,隔著湯都能看到牛肉下那一根根盤旋著的面,彷彿輕輕一伸手指頭,就能在上面戳出十個八個的窟窿。
細如髮絲的面,盤踞在碗底,好像只要多在湯中泡上一會兒,就會化在裡面再也不見。
黃金屋並沒有拿起筷子,而是將碗推到了身邊女人的面前。
「知魚,你是行家,來看看這刀工如何?」
「好刀。」女人狹長而柔媚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眼中有一道光突然掠過又消失不見,像是一條洞悉了一切的老狐狸,「是他。」
黃金屋好像很滿意這個回答,「我曾在江南淮揚吃過一道名菜,叫做文思豆腐。那豆腐切得細如髮絲,入口即化,非二十年以上刀工的師傅不可得,可若是那個師傅今日見到了這碗面,一定也會自慚形穢,發誓此生永不再碰刀。」
張子虛也很滿意他這樣的誇讚,「那可不,咱們這兒的五錢銀子,賣的可就是這刀工。」
黃金屋用筷子夾起了一根面,只有一根,也是一碗。
面雖纖細卻韌勁十足,綿而不斷。
他有些欣喜地看著張子虛,「我只當這兒只有一人深藏不露,想不到竟還有潛龍在淵,有意思,有點意思。」
「聽不懂,說人話。」
張子虛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有人這樣盯著他看時,和有人將泥水潑在他身上並沒有很大區別。
「我能否見一見這個人?」
「不過就是一個廚子,有什麼好見的。」
明明很討厭他的眼神,可張子虛還是下意識擋在了他的面前,擋住了身後的方向。
他知道,胡閻是從不輕易見人的,不問緣由。
「他是廚子,那你是什麼?」
「當仁不讓,永安巷第一跑堂是也。」
「什麼時候起,這個店掌柜的還在,輪得到夥計如此無禮?」
黃金屋並沒有抬頭看他,只是依舊用筷子撥弄著碗里的面,長長的一根面已經被筷子夾成了無數段。
韌勁再好的面,在他面前也會折斷。
脾氣再犟的人,在他面前也得學乖。
只是,他沒想到,面前的碗突然被一隻手端了起來。
碗中的面,也被那隻手一把潑了出去,潑在門外。
潑面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荼蘼。
「因為他的掌柜比他還要無禮。」
荼蘼還是像往日里一樣滿臉堆笑,笑能招財,財能買命,不管為了什麼,多笑笑總是好的。
她笑著轉身坐在了黃金屋面前的桌上,將碗扔給了張子虛,「客人已經吃好了,子虛,送客。」
「哈哈哈,好,好,果然既不是解語花般的俗品,也不是清水出芙蓉的佳品。」
「那是什麼?」
「是……我一向認為,英氣的女人如花中君子蘭,已是極品,可以與之把酒言歡,那份照肝膽的豪氣,世間男兒都得遜色幾分。而像你這樣渾身匪氣的女人,我只見過一個,荼蘼花,三春過後諸芳盡,此花開盡更無花,堪稱當世絕品,天上地下絕無僅有,只此一家。」
「你們這些讀書人啊講話就是好聽,這罵起人來都不帶髒字兒,讓人聽得還以為自己被誇成了一朵花。」
黃金屋輕撫著知魚的手,卻抬眼望著桌上的荼蘼,「荼蘼當然是花,很美的花,可也的確是個地地道道的女土匪。」
荼蘼一個翻身又站了起來,輕輕捋著自己的辮子,「說誰土匪呢?你才土匪呢!你這一窩都土匪,就你手下那兩個討債的,主意都打到我這裡來了。可憐我不過是個老實人,做生意嘛,雖不貪多,卻也是不能虧的。」
黃金屋無奈地苦笑了笑,「胡攪蠻纏,顛倒是非,你這黑了心肝兒的女人。」
「謝謝誇獎。」
「我怎麼就是在誇你了?」
「當然是了,若非是黑了心肝兒,豈非得賠盡家底兒?你總算還看得起我,在你眼裡,我還沒有那麼笨。」
「咳咳,老實人,說話的確老實。」
「那你又覺得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啊,我也是個老實人。」
「真的?」
「當然是真的,我貪財,好色,求名,圖權,男人嘛,想要的無非就是這四樣東西。我可以把一切人類最原始的慾望毫不遮掩地說出來,不像那些口是心非的人,心裡明明想要的不行,卻還要故作清高,這難道還不算是老實么?」
「是,你的確已比天底下絕大多數的人要老實得多。」
知魚又為黃金屋斟上了一杯波斯葡萄,她總是能知道他在什麼時候需要一杯酒,在什麼時候需要一盞茶。
就像是她也總是知道,男人在什麼時候會需要她在身邊,什麼時候希望她永遠都不會出現一樣。
她知魚,知魚之樂,也同樣知人,知人之求。
「其實你又何嘗不是?」
黃金屋輕輕聞了聞酒香,並沒有喝下。
他承認自己是一個貪得無厭的人,也同樣是一個懂得節制的人。
他一向認為,嚴於律己,才能更有說服力的嚴以待人。
酒再好,每次也只喝一杯,人再美,身邊也只留一個,這是他立給自己的規矩。
「我?」
荼蘼眨了眨眼睛看著他,餘光卻已瞥到了知魚的袖中。
她的手上,多了一把刀,銀鉤小刀。
而張子虛的手上,少了一把刀,就是這把刀。
張子虛卻好像完全沒有察覺到,還在一旁看著熱鬧。
這女人是什麼路數,她並不知道,可她卻知道張子虛,能從張子虛的手中神不知鬼不覺取走一樣東西,只憑這一點,就足以讓她對這個神秘的女人留神再留心。
女人狹長而魅惑的眼睛已有些迷離,好似飽含著朝露的桃花,她下意識地避開了她的目光,就像是一種來自動物求生的本能。
「話說回來,酒色財氣,又有哪樣是你這裡不沾的?」
黃金屋得意地看著她,好像他終於找到了一個和她的共同點。
「酒色財氣,又有什麼不好?
無酒畢竟不成席,無色世上人漸稀。無財誰肯早早起,無氣處處受人欺。」
「那句話不應該是,酒是穿腸毒藥,色是刮骨鋼刀,財是下山猛虎,氣是惹禍根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