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贈葉
銀翠扶著崔泠回到了馬車后,急忙檢視崔泠的耳垂。瞧見那耳垂又紅又腫,她又心疼又急:「怎會有這般不知分寸的人?」
崔泠摸了摸耳垂,沉聲道:「這裡是京畿,是她的地盤,分寸只由她來定。」
銀翠擔心極了:「郡主,我們還是想想法子,早些回楚州吧。」她總覺得京畿不是久留之地,再待下去,怕是要出什麼大事。
「走不得。」崔泠心知肚明,她現在就是天子制衡楚王的籌碼,天子是不會讓她離開京畿的。況且,她仔細分析蕭灼說的那些話,只怕蕭灼也不會放她離開京畿。她甚至有種錯覺,自己就像是一枚棋子,被牢牢釘在了棋盤之中,不由她願與不願。
銀翠這下是徹底急了:「要不……」
「那是最後一招。」崔泠不到最後一刻,絕不會動用三舅那邊的人,讓三舅冒險送她離開京畿。換句話說,她現在的位置雖然危險,卻是個極好的位置。要打探京畿各方勢力虛實,便離不開昭寧郡主這個身份。
前提是蕭灼真有法子說服天子收回賜婚詔令。
「唉,這可怎麼辦啊。」銀翠臉色悲苦。
「既來之,則安之。」崔泠不會再像上輩子那樣,讓自己活那般被動。現下整個京畿的視線都放在她身上,這並不是什麼好事。蕭灼那邊如何做,是蕭灼的事,她這邊也不能閑著。她也是見過父親的奏報的,明明已經提及細作一事,字裡行間暗指韓紹公勾結大夏,可天子昨夜隻字未提,到底是沒有來得及提,還是故意不提?
若是前者,今日早朝崔凜一定會與眾臣商議,結果並沒有。
若是後者……
韓紹公勾結大夏一事,雖說有細作人證,可韓紹公手下眾多,隨便推個人出來便能把罪給頂個乾乾淨淨。
人人都說天子性情陰晴不定,在崔泠看來,她這位堂弟可不蠢。不能一擊斃命的事,做了等於白做。昨夜天子賜婚一事並未成功,無疑是給楚州敲了一記警鐘,在沒有成功拉攏楚州的前提下,貿然治罪韓紹公,說不定適得其反。萬一兩方因為自危而暗中聯手,於這位少年天子來說可不是什麼好事。
所以,天子不動聲色,那是最好的選擇。
只不過,若如這樣,京畿這潭死水可就攪不起來了。
想到這裡,崔泠想好了後續要辦的幾件大事。這當頭第一件,便是人脈。少了人脈,在京畿便等於是又聾又啞的廢人,只會處處被動。
「銀翠,我們回靜苑,然後你去把三舅舅請來。」崔泠思來想去,整個京畿能依靠的便只有這位三舅金玉堂了。
銀翠重重點頭,掀起車簾,本想看看許淵可回來了。畢竟駕車的是許淵,他不回來,這馬車她們可不會趕啊。
「怎麼許公子還不回來。」銀翠憂心忡忡。
崔泠聽見她的碎碎念,探出頭來,左右看了看,當即道:「下車,我們走回去。」許淵參合了這麼些事,蕭灼肯定不會放他回齊州,畢竟他與鎮山王府的三公子那般熟識,也算是鎮山王府的人。
「啊?」銀翠記得馬車都是走了快半個時辰的,若是走回去,她與郡主怕是要走一兩個時辰。
崔泠跳下馬車,看了一眼拉車的馬兒,便開始解上面的繩索:「騎馬回去,可以快些。銀翠,快來幫手。」
「好!」銀翠趕緊過來幫手。
當兩人解開繩索,剛把馬兒牽出來,便聽見馬車后響起了腳步聲。
銀翠一步當先,張臂將崔泠護在身後:「誰?!」
為首的兩人都識得,正是蕭灼的近衛,那個黑面神,蕭破。
蕭破恭敬地一拜,笑道:「山路難行,還請郡主上馬車,讓末將護送回城。」
銀翠氣惱頓足:「你們這不是耍人么!早不來晚不來,等我們把馬解下來了,你們來了!」
蕭破側臉看向她們身後的黑鬃馬,回頭道:「去把馬兒拴回去。」
「諾。」幾名燕王府衛走了上去,將黑鬃馬又拴了回去。
崔泠的視線一直盯著蕭破身後的深林,她知道蕭灼就在裡面,揚聲道:「若是蕭姐姐沒有看夠,我可以再解一次。」
深林只有風吹樹葉的沙沙聲,恰好掩蓋了蕭灼的得意笑聲。
總有一日,崔泠會讓她知道,「忌憚」二字該如何寫。
「你等著!」
崔泠暗下決定,轉身帶著銀翠上了馬車。
府衛很快便拴好了馬車,蕭破親自趕車,慢慢地沿著山路下了山。
馬車走得很慢,銀翠卻坐不住了,掀起車簾催促:「蕭將軍,馬上便要正午了,您這樣趕車,我家郡主可要趕不及用午膳了!」
蕭破一臉為難:「王上吩咐,郡主身子孱弱,受不得顛簸,所以命末將走慢些,莫要顛著郡主。」
「可你也不能這麼慢啊!」銀翠焦急地望望山路盡頭。
蕭破安撫道:「放心,下了山就快了,官道平坦,我可以趕快些。」
「你……」
「銀翠,不必說了。」
崔泠拍拍銀翠,讓她回來坐好。
銀翠只擔心郡主的身子,重重地嘆了一聲。
馬車之後,忽然響起一串馬蹄聲。
「駕!駕!」
白馬揚蹄,似踏雪而行,奔行起來,馬兒鬃毛飛揚,颯氣中透著一抹秀氣,正是崔昭昭送給蕭灼的十六歲生辰禮物照雪。
白裳蕭灼一手執韁,一手捏著一枝火紅楓葉,飛馳而來。近身馬車后,故意放慢了馬蹄,用火紅楓葉挑開了馬車側窗的帘子,笑吟吟地望向裡面,視線恰好與崔泠的視線撞在了一起。
逆著外間的陽光,蕭灼明艷照人,目光熾熱如火。
崔泠惑然看她,攔住了想要拉下帘子的銀翠。
「蕭姐姐還有何指教?」
「送你。」
蕭灼嘴角微揚,將楓葉扔入崔泠懷中,帘子也隨之落了下來,隔住了她與她。
「還望泠妹妹莫要惱我太久。」她莞爾說完,當即催馬越過馬車,拋下了一句話給蕭破,「快些把泠妹妹送回靜苑,莫要餓著我家泠妹妹。」
「諾!」蕭破領命,再抬眼時,蕭灼已經策馬遠去。
崔泠低首看著懷中的那枝楓葉,每一片都紅得像火焰一樣。
銀翠見過人送花,卻從未見過人送樹葉,嘟囔道:「怎麼送樹葉呀……」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崔泠喃聲念道。
現下不是春日,自然沒有桃枝,可這楓葉紅得如此灼眼,不也暗含了蕭灼的名字么?崔泠掀起一線正簾,望向山道盡頭,蕭灼已經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背影。
楓葉不過是旁人看得見的禮物,那看不見的禮物,蕭灼正趕去幫她取。耳垂兀自隱隱生痛,崔泠指腹撫過牙印處,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她也想看看,蕭灼送她的這份禮物到底夠不夠誠意?
崔泠抵達京畿城下之時,蕭灼已經入了大隆宮。
天子正煩悶著,便聽見內侍通傳:「陛下,燕王來了。」
「她還好意思來!」天子怒喝,臉色沉如鉛色,「讓她滾進來!」
「嘖嘖,陛下今日好大的火氣啊!」蕭灼含笑入內,恭恭敬敬地給天子行了禮。
崔凜怒拍龍案:「你放肆!」
「臣不知做錯了什麼?」蕭灼一臉無辜。
「誰給你的膽子,拿走朕給昭寧郡主的賜婚詔書?」崔凜質問。
蕭灼笑道:「臣必須據實已告,臣不僅拿了,還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你真以為朕不敢要你的命?!」崔凜自龍椅上跳了起來,憤然拔劍,指向了蕭灼的喉嚨。
蕭灼不閃不躲,一副不解的樣子:「臣為陛下解決了一樁大麻煩,陛下為何還要殺臣?」
「你那是犯上!」
「昭寧郡主的身體情況,想必太醫已經據實告知陛下了。陛下以為,強逼她在正月完婚,會有什麼結果?」
崔凜咬牙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阿凜,欲速則不達。」蕭灼故作痛心疾首的樣子,「楚王可只有這一個獨女,為何一直不給她尋覓良配,就是因為泠妹妹這身子不宜生產。刑部尚書家那位大公子是什麼人,阿凜比我清楚,那樣一個浪蕩子弟,你讓他怎麼管得住自己?一旦泠妹妹因為這樁婚事死在京畿,楚州可就失控了。」
崔凜靜默了下來。
蕭灼繼續道:「阿凜昨夜只宣了一半,還來得及改。」
崔凜緩緩垂下手來,劍鋒指向了腳下,肅聲問道:「改成什麼?」
「陛下心疼這位堂姐,所以想留堂姐在京中,找天下名醫好生醫治。」蕭灼再道,「亦或是,順便讓堂姐在京畿的俊秀裡面,好好選個會疼人的。」
崔凜聽出了蕭灼話中的另一層意思:「好好選個?」
「總有人眼饞泠妹妹身後的楚州勢力,正所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那些蠢蠢欲動的人啊,總是忍不住的。」蕭灼往前一步,聲音低了三分,「就與釣魚一樣,陛下要捨得把最好的餌扔下去,才能釣到真正的大魚。」
提到「釣魚」,崔凜又來了氣。
「這便是你今日不朝的理由?」崔凜質問。
「我只是個管京畿衛的,又不必日日上朝。」蕭灼滿臉為難,「阿凜,那是你的朝堂,我摻和多了,怕是有人要中傷我,說我居心叵測了。」
崔凜知道她今日肯定是對答如流,沒想到答得每一點,他都揪不出她的錯,竟是句句都是為了他這個天子。
「明日我送兩首新曲進來,讓李美人唱給阿凜聽。」蕭灼看見崔凜神色已暖,便順勢扯了其他的。
崔凜聽見這個,冷嗤道:「你倒是個見風使舵的。」
蕭灼笑而不語。
崔凜回到龍椅上坐下,很快便提筆寫了詔令,拿了玉璽蓋上:「這是新的詔令。」他收整捲起,遞向了蕭灼。
蕭灼並不急著接,笑道:「陛下不如也給我一道。」
「哦?」崔凜頗是驚訝,這看都沒看,蕭灼竟然知道他寫了什麼。
蕭灼笑笑:「當年阿娘路上瞧見了個好看的,便強擄回家當了駙馬。萬一哪天我也看上了個,到時候拿出阿凜的詔書填上名字便是名正言順,再擄回府就不是什麼可笑之事了。」
崔凜上下打量蕭灼,在大雍十八歲也當出嫁了,大長公主教出來的女兒,想必也是一樣的德行。燕王心思不在朝堂,在情郎身上,於他而言那也是大大的好事。
「給你也成,只是朕有個條件。」
「嗯?」
「他日阿姐的夫婿,只能是京畿籍貫的人。」
「這是必須的!」
蕭灼說得煞有介事:「我才不做遠嫁之人!」
崔凜聽了大笑道:「好,朕允你。」在他揮筆下詔時,蕭灼想到了另一件事。
「阿凜,差點忘了件大事。」
「你是說崔淞的事?」
崔凜寫好詔書,並不急著蓋印,擱筆看向了蕭灼。昨夜目睹的宮人,崔凜都一一問過,崔淞無疑是犯了大罪。
「阿姐若想殺他解恨,朕也是可以下旨的。」
「不,不殺。」
崔凜好奇道:「為何?」
「敲山震虎便好。」蕭灼提醒崔凜,「齊州尚不足為懼,韓州才是目前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