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銀杏
崔泠回到靜苑時,太醫已經在苑中等候多時。萬幸有蕭破解圍,直言是燕王府的大長公主相邀,所以郡主才私下離開靜苑。
大長公主也是崔泠的姑姑,數年未見,邀請小輩入府中小敘也在情理之中。太醫不便多問,反正崔泠有大長公主作保,太醫只須如實回話便好。
只是,崔泠沒有想到蕭灼那人竟然心細到這個地步,連她回去的說辭都給她準備妥當了。這欠下的人情不只一樁,只怕日後還起來要費些心神了。
太醫請脈之後,重新給崔泠調配了養身的方子,吩咐銀翠按時奉葯后,便退出了靜苑。京畿城東的郡主府邸近日還在修葺,是以要下月才能搬進去,若等到下個月才與三舅金玉堂接頭,被動的日子太久,崔泠冒不起這個險。所以等太醫離開后,崔泠急忙吩咐銀翠,讓她拿了金家的玄令去找三舅。
楊猛畢竟是副將,他去與銀翠去,意義不一樣。銀翠是貼身丫鬟,就算被京畿的眼線瞧見了,推脫是親人間的走動,即便那些個主子不信,也抓不到她的把柄。
這偌大的京畿城,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既然她選擇了這條路,就必須每一步都走得小心謹慎,萬不可重蹈覆轍,再上一次斷頭台。
想到夢中那些凄風冷雨,她下意識摸了摸後頸,即便過去多日,那刀口斬落的痛楚還是一樣的記憶猶新,時刻提醒著她,莫要大意。
銀翠走後,這處宮殿便顯得極為寂靜。
崔泠本是個喜靜之人,可這裡的靜讓她不斷聯想夢中的朔海城大牢,那也是死寂一樣的寂靜,冷得讓人發憷。
崔泠在殿中坐不住,索性披了平日最喜歡的素白色暖裘,走到中庭看看宮闕外的方寸天幕。這四四方方的一處宮殿,是外間許多人羨慕的錦衣玉食所在,卻也是困住無數人的牢籠。在這個牢籠之中,有人在歇斯底里卻無人理會,有人葬送青春無名而終,有人因為天家的喜怒或生或死,也有親族為了那把龍椅刀口染血……崔泠攏了攏身上的暖裘,只覺一股冷意自脊樑處一路往上,沁透了她的脊骨。
庭院東面,有一棵不知何年何月栽種的銀杏樹。現下已經過了中秋,只須微風一吹,金色杏葉好似金屑飛舞,盈盈而落。
崔泠緩緩走至銀杏樹下,站在杏葉飄落的深處,印著蕭瑟的秋風緩緩揚起臉來,合眼靜思未來的路。
很快便要入冬了,今年京畿城的冬日怕是不好過。可若是成功淌過去了,來年春暖花開時,便是另外一番天地。
楊猛獃獃地站在院門口,望著遠處的崔泠,只覺她美得讓人心疼,彷彿一尊已經暗生了裂紋的瓷娃娃,稍不小心便便碎裂當場,與那些杏葉一起,零落一地。
很小的時候,楊猛便喜歡這樣靜靜地望著她。雖然崔伯燁頗是重用他,可是他心中也清楚,崔伯燁就算給崔泠擇婿,也不會選他這樣的行伍之人。畢竟崔泠的身子太弱,禁不得他這樣的莽夫。他這樣的出身,也配不起郡主這樣高貴的姑娘。
所以,能這般靜靜地陪著她,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驚覺身後來了人,楊猛按劍警惕轉身,卻見蕭灼握著暖壺,似笑非笑地站在三步之外,涼聲問道:「你這般不知規矩,楚王也不曾教你,何為規矩么?」
楊猛聽得心虛,也不敢與蕭灼計較,只得拱手一拜:「王上教訓得是,末將知錯。」
蕭灼走至他的身側,停下了腳步,不屑地覷了他一眼:「衛士的眼睛應當盯在那些陰翳之處,而不是流連在主子的身上。」
楊猛聽出了蕭灼話中的責備之意,正色道:「末將說了,知錯了。」
「下回,再讓孤瞧見你這樣直勾勾地盯著泠妹妹……」蕭灼的聲音忽然壓低,「孤便親手挖了你的眼,絕了你的念。」
楊猛驚詫抬眼,他怎麼說都是楚王府的人,怎麼輪得到燕王來教訓。
蕭灼像是一隻狼王,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的目光,絲毫不懼,反倒給楊猛添了幾許壓迫:「在京畿城,孤的話偶爾也可等同聖旨。」
楊猛倒抽一口涼氣,額間青筋微動。如此放肆的話,旁人不敢說,她蕭灼敢說,哪怕傳至天子那裡,她也敢再說一次。
她吃定了天子目前無人可用,天子目前也舍不起她這枚好棋。
「末將……知罪。」楊猛終是跪地叩首。
蕭灼嫌棄地冷嗤一聲,給身後的蕭破遞了個眼色,讓他在此留步,盯好楊猛。
蕭破領命。
蕭灼踏入庭院時,臉上的冷冽氣息消失大半,眯眼笑得像是只春日的狐狸:「泠妹妹,我來還你聖旨了。」
崔泠睜眼望向蕭灼,沒想到蕭灼行事竟是這般雷厲風行,原以為明日才會有好消息,沒想到不過兩個時辰,她便將聖旨請來了。
「有勞蕭姐姐了。」崔泠出聲感激,本想邀請蕭灼入內詳談。
蕭灼雙手將暖壺奉上:「泠妹妹,天涼,別杵在這裡吹風。」說著,她湊近了崔泠,煞有介事地提醒,「這裡裡外外多少雙眼睛盯著你,泠妹妹生得可口,小心被不懷好意的野狼咬了。」
「蕭姐姐提醒遲了,今日我便被只野狗咬了。」崔泠反唇相譏。
蕭灼乾笑兩聲:「那定是只有眼光的野狗。」
「是啊,不僅眼光生得好,臉皮也生得極好,厚實得很呢。」崔泠再懟了一句。
蕭灼知道她還惱著她,當即鄭重其事地對著她作揖謝罪:「泠妹妹,就原諒我一回,好不好?」
「誠意呢?」崔泠直問。
蕭灼再次將暖壺奉上:「此乃其一。」
崔泠想聽的是「其二」,看樣子,她若是不受這「其一」,蕭灼便會一直繞彎子,不說那「其二」。她勉為其難地接過暖壺,入手后,暖意直透掌心。
「借一步說話?」蕭灼笑問。
崔泠點頭,當先走入了殿中。
兩人在几案邊坐下后,崔泠雙手合握暖壺,臉上終是有了一絲暖色。
蕭灼慢悠悠地從懷中摸出了一卷黃帛,在几案上展開來:「泠妹妹仔細瞧瞧,這個結果,可還滿意?」
崔泠垂眸細看,詔令前面幾句未變,後面卻成了擇婿皆由她自己做主。
「蕭姐姐好手段。」崔泠雖然沒來得及細想其中門道,卻也知蕭灼做到此事的不易,誇讚一句以顯大方。
蕭灼杵著腮,眸光明亮:「就一句誇?」
「你想要的,我會好好考慮。」崔泠也與她說句實話。
蕭灼笑笑,擺手道:「倒也不必急著回我,不妨等『其三』來了,合一起想好了,再回答我。」
「其三?」
「嗯。」
蕭灼回眸望向庭外:「算算腳程,銀翠應該到了四方商行了。」
「你想對她做什麼?」崔泠冷聲問道。
「京畿的水,比你想象的還要渾。」蕭灼話裡有話,轉過臉來,眸底是難得的真摯光澤,「你想要的,我來做,這個冬日你好好在府中養身子,莫要輕舉妄動。」她一瞬不瞬地望著她,似乎已經洞悉了她的計劃。
崔泠靜默。
蕭灼笑笑,緩緩站了起來:「自家舅舅,偶爾來府中看看你,也不是不可以。」
崔泠也笑了:「只是要經過蕭姐姐點頭,是不是?」
「我家泠妹妹就是聰明!」蕭灼開口讚許。
崔泠也不與她客氣,直言道:「我來京畿,不是當誰的籠中雀的。」
「我家泠妹妹可不是籠中雀。」蕭灼眸光期許,熱烈的好似焰火,「至少在我心裡,不是。」
崔泠實在是看不懂蕭灼,她的話中深意明明已經這般直白,可崔泠一個字也不敢相信。
蕭灼到底想要什麼?
世上最可怕的敵手,便是蕭灼這般看不透心思的人。
「泠妹妹早些休息,我會督促郡主府那邊快些施工,早日讓泠妹妹搬過去,住得也安心些。」蕭灼說完,轉身便走,臨出殿門時,她忽然轉身看向崔泠,眸底漾滿了欣賞。
「今日站在銀杏樹下的泠妹妹,很好看。」
蕭灼說完便走,忍下了后一句話——也很讓人心疼。說也奇怪,小時候也知崔泠體弱,卻從未生過這般濃烈的憐惜之意。可就在方才,崔泠昂首合眼的那一瞬,似是有什麼擊中了她的心房,有些燙,也有些顫。
崔泠愕然坐在原處,不知為何,她居然確信了這句話是真話。她獃獃地望著蕭灼的背影,那搖曳的白裳好似白鶴的長羽,這位燕王就像是一隻振翅待飛的鶴,耀眼又驕傲。
她們都不是京畿城的籠中雀。
這是她們兩人心有靈犀的共識。
若能駕馭這隻白鶴,便等於有了送她上九霄的雙翼……崔泠的心間忽然有了個大膽的想法,正所謂知己知彼,她現在最該做的便是了解蕭灼。
既然現下什麼都被蕭灼束縛著,那不如先行蟄伏,把心思先放在蕭灼身上。
崔泠重新調整了計劃。
不久之後,銀翠悻悻然回到了殿中。
「如何?」崔泠憂心問道。
銀翠嘟嘴道:「三舅老爺這幾日不在京畿,管事的說,他帶著家人去七舅老爺那邊吃喜酒去了。」
果然,那隻小狐狸一出手,便是滴水不漏,半點錯處都抓不到。
「郡主,我們怎麼辦呀?」銀翠滿臉苦色。
崔泠摸了摸銀翠的後腦,溫聲安撫道:「放心,不會有事的。」
至少,蕭灼不會讓她有事。
這一點,她可以肯定七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