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可憐父母心
王夫人的目光在林黛玉和薛寶釵之間逡巡,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
若依著王夫人,最好是能把林黛玉遷出榮府——她倒沒怎麼看不上黛玉,只是老太太的心只一個,分了黛玉一份,自然在寶玉身上便要減一份——而留下寶釵和薛姨媽母女。
只是讓她沒想到的是,黛玉居然主動提出要搬離榮國府,難道是腦子壞了不成?
賈母這會兒自然更是著急:
「黛玉兒,這話可不是開玩笑的,你小小年紀,還不懂這裡頭的門道,況且你一個弱女子,如何能於京中自立門戶?林氏一族祖籍姑蘇,於京中並無親眷,你父親又遠在揚州,鞭長莫及!」
黛玉等賈母苦口婆心地勸完,方又磕了個頭,柔聲道:
「外祖母方才所言的弊端,父親都已事先考慮過了,此刻都已安排妥當,因此才修書入京,叫我來回老太太的。」
王夫人這會兒也皺起了眉頭來,勸道:
「林姑爺怕是離京日久,忘了京里的形勢,現如今京中哪有姑娘家自立門戶的,況且你如今這個年紀,若無人照顧撫養,倘若出了什麼意外,我們怎麼過意得去!」
家裡頭如今固然是惜春最小,但黛玉也只比她略大一些,這個年紀別說自立門戶,就是放她自個兒獨居一室,還得多配兩個嬤嬤看著,何況是要搬出去?
寶釵面上不顯,心裡也在一旁點頭,她雖有意為自己和薛家再搏一個進身之階,但也是打算走賈家的路子,借賈家的權勢來抬高自己的身價。
似黛玉這樣明明深得賈母寵愛,卻偏偏要搬出賈府居住,在寶釵看來,根本就是拿著一個金碗在要飯!
黛玉卻只一笑:
「父親在信中交代,宅邸下人他都已安排妥當,家事方面派了祖母生前最得用的唐嬤嬤,帶著家裡用慣了的下人替我管家,教習也已託人擇了合適的,是以京中林府與揚州林府並無多大差別,外祖母不必擔心我住不慣,有家中老僕管家,家事上亦可無虞。」
賈母擰了眉頭,不解之中還帶了一絲怒意,覺得林如海簡直是胡鬧:
「好端端的,林姑爺為什麼起這樣奇怪的念頭?難道他當真放心你一人持家!」
黛玉只是一笑而已。
賈母若真知道信上的內容,恐怕就不是疑惑,而是震驚到昏厥了。
知道賈政原來是這樣的人之後,林如海深深地反思了自己一番,給女兒選的先生是徇私枉法之徒,信得過的妻兄更是目無法紀之輩,他這眼光怕是真有點問題。
可是光反思沒有用,還得替黛玉安排一條出路才行,林如海斷不肯讓黛玉再在賈家居住,可是林家在京中也別無親眷,況且再親的親眷,又如何能親得過外祖母呢?
所以,唯一能讓黛玉名正言順地搬離賈家的理由,就是回她自己的家。
林如海不是沒猶豫過,賈家雖有糊塗之輩,畢竟累世公卿,黛玉若是在賈家長大,有賈母教養,想來也能如賈敏一般知書達理,斷不至於辱沒了林家門楣。
若是搬出了賈家,即便有家僕匡助、教習訓導,黛玉仍不免要受世人指摘,尤其是那句逃不開的「喪婦長女不娶,無教戒也」。
但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不能順其自然,誰知賈政以後還會不會做出同樣的事情來?
持家不正,必有災殃,這樣的險是更不能冒的。
林如海也考慮過,自己是不是要將黛玉接回揚州,但那樣一來,事情就回到了原點,並不會比現在好到哪裡去,況且賈母那邊只怕更不好交代,自己把女兒送到京城不到三月,便又急匆匆地接回揚州,事情一旦傳開,賈家的名聲也就不用要了,這竟不是搬家,是絕兩姓之親。
思前想後,林如海把心一橫,敲定了主意。
搬還是要搬的,但不回揚州,而是在京城額外置辦一處宅邸,供黛玉居住。
不是林如海不想女兒,而是他這些日子以來也漸覺自己的身體狀況日漸衰落,心裡已經隱隱有了不祥的預感,如果他真有什麼不測,那麼黛玉在世上依舊是孤苦無依,與其讓她到時候寄人籬下,不如現在就讓她習慣自立門戶,自己家裡總比親戚家要自在。
況且有了自己家,黛玉再去賈家居住便是親戚暫居,好就好,不好就罷;若沒有立身之處,那就成了寄人籬下,就有了什麼委屈,也沒個訴苦說理的地方。
再有就是,他現在信不過榮國府了。
林家雖然人丁單薄,但畢竟列侯出身,家中也小有積蓄,待他百年之後,東西自然都是黛玉的,若是從前,林如海自然相信榮國府不會搶佔孤女財物,可知道賈政的所作所為之後,林如海忐忑了。
徇私枉法之事,是賈政和王子騰一起干出來的,而王子騰又是賈政的妻兄,那賈政夫妻倆的人品……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黛玉是他愛如珍寶的獨女,又怎能以身涉險?
因此,林如海最後做出的決定便是,在京中置辦宅邸的同時,將林家的家產逐步運往京城,直接交到黛玉手裡去。
至於教習這方面,林如海把心一橫,直接給皇上修書,求皇上替他尋一個合適的人選。
說來慚愧,他祖籍姑蘇,在京中沒什麼知交故舊,除了賈府之人之外,最相熟的居然是皇上——他曾出任蘭台寺大夫,頗為皇上信任,不然也不會這麼快便升遷至揚州鹽政。
鹽鐵歷來為國之重政,以他的年紀,能任鹽政之官已是罕見,如果再考慮到他中舉時的年齡,那升遷速度簡直是飛升,這裡面固然有他鞠躬盡瘁之功,但皇上的信任亦佔了不小的比重。
林如海本非驕縱之臣,但他決定為黛玉賭一把,就賭他這些年的功績與辛勞,能換皇上對黛玉照拂幾分。
就當是他的瞎想頭好了,可是以他的官位,倘若有承嗣之子,完全可以由恩蔭入官,那麼黛玉雖是女子,也應該有資格得朝廷的照拂才對——他也不敢奢求太多,但起碼從宮裡調個嬤嬤教她還是可以的吧!
讓林如海意外的是,皇上不僅准了,而且還挺上心的。
得到了皇上的回信之後,林如海心裡的石頭算是落了地,也開始著手備辦京中林府之事。
就算寶釵不提,黛玉也會在這兩天里跟賈母提搬出去的事兒的,只是沒想到,寶釵居然搬起她來砸了自己的腳——可見玉也是石頭的一種。
……
薛家母女和林家姑娘在同一天搬出了榮國府,本該是街頭巷尾的一點談資,卻並沒在京中引起什麼水花,畢竟如今京城裡頭最引人注意的消息,是賈敬在壽宴上中毒的事。
據說當時在壽宴上,來稟告的下人嚇得面如土色,張口便是「太爺沒了」,又據說寧國府當夜便置辦了壽材,外人問起卻只說老太爺病體沉重,因此拿來沖喜。
生日祭日是同一天還是比較稀罕的,不過寧國府始終不鬆口,眾人也不好大張旗鼓地談論賈敬的死亡,傳出去倒好像是咒人死一般,因而一時間京裡頭都伸脖瞪眼等著這件事的後文,誰知這一等竟是如石沉大海一般,沒了消息。
倒是榮國府和東安郡王府越走越近,顯然是看好了元春與穆洲的親事。
惜春這兩天一直住在寧國府「侍疾」,甚至乾脆搬到了尋仙閣附近的養性齋居住。
監控她是不敢再關了,至少這一段時間內不敢,惜春不僅打開了陌生人識別,順便還布置了幾個小的機關,看看能不能發揮什麼作用。
至於賈敬的尋仙閣,現在更是被圍了個水泄不通,除了賈珍、賈蓉、惜春以及幾個親近的家人之外,其他人一律不得出入。
如此重圍之下,寧國府風平浪靜地過了兩天,與寧府相熟的大夫每日前來請兩次脈,斟酌用藥,賈珍和賈蓉在病榻前「親嘗湯藥」,從未假手他人。
漸漸地,外頭的風聲也轉了,道賈敬不過是一時服丹出了岔子,如今已在慢慢調理身子,想來假以時日,定能痊癒。
如此這般,終於有人坐不住了。
……
第三日正逢十五大朝,皇上才在龍椅上坐穩,刑部侍郎吳天佑便迫不及待地出列稟報:
「啟奏我主萬歲,臣有本奏!」
一時間,眾人紛紛側目,其中尤以刑部尚書張楓遐為甚。
倒不是說侍郎無權上奏,只是吳天佑為人謹慎,平日里但凡有所進言,總要先與張楓遐商議,但今日上奏之事,吳天佑卻從未與他提起。
皇上點了點頭,示意秉筆太監將奏摺呈上,隨口問道:
「卿所奏何事?」
吳天佑聞言,當即跪倒在地,叩首道:
「臣要參奏寧國府世襲三等將軍賈珍隱匿父喪,寧國府小女賈氏惜春毒害生父,榮國府二房現任工部員外郎賈政為其女賈氏元春孝期議親,請陛下明察!」
一席話未竟,朝堂已經議論紛紛,就連皇上都一時愣住了。
這吳天佑一封奏摺,把寧榮二府參了個遍兒,真要是照他摺子里說的這般,這寧榮二府也可以不用再在京城裡喘氣兒了。
皇上深吸一口氣,看了看摺子里的內容,合上摺子擰眉:
「吳愛卿,你雖為刑部侍郎,卻不是言官,更無風聞奏事之權,況且參奏朝廷功勛之後,總要講求些證據,倘若無據污衊,朕亦不能恕你罔顧國法之罪。」
吳天佑連連叩頭:
「陛下容稟,臣有一遠親常年於都城中收倒穢物,他發現這幾日寧府傾倒的藥渣無一例外,都是毫無救命之效的潤肺雪梨湯,倘若賈敬仍然在世,賈珍豈會以這等藥物為父親治病?這顯然是因為賈敬已然不治,而賈珍礙於榮府議親之事,故而隱匿父喪!」
「臣府上亦有一下人與寧府小廝有親,據他所言,賈珍父子雖日日親視湯藥,卻從未給賈敬準備過膳食或是參湯一類的飲食,試問活人可以數日不進食嗎?可見賈敬已死,千真萬確!」
「至於賈氏小女毒害生父,更是證據確鑿,寧府中人人皆知,那吃死賈敬的丹藥正是賈氏小女送來的壽禮,此女身犯忤逆大罪,陛下斷斷不可輕饒!」
皇上還不等開口,一旁的定城侯之孫、世襲二等男兼京營游擊謝鯨便已忍不住開口:
「吳大人,聖諭已有言在先,道是你非言官,不可風聞奏事,你如今卻是變本加厲,竟是靠別人的道聽途說,便敢參奏朝廷勛貴,簡直是荒謬絕倫!」
吳天佑跪直了身子,掃了謝鯨一眼,冷聲道:
「謝大人說本官是荒謬絕倫,本官看你才是官官相護!京中誰不知你定城侯府與賈家交好,此案你原該迴避,如今卻急急跳出來回護,這不是因私廢公又是什麼!」
謝鯨氣得臉都紅了,立刻朝皇上拱手:
「啟奏陛下,微臣身為帝臣,自然心向吾皇,所慮不過是陛下倉促問罪,傷了功臣的心!」
「寧榮二府世代奉公,已曆數世,子孫進學入仕奉上之心,殊無少異,陛下若無真憑實據,僅憑三兩路人言語便問大逆不道之罪,豈不讓人心寒!」
一旁的左都御史朱驪見二人吵得不像,唯恐冒犯天威,便出來打了個圓場:
「二位大人稍安勿躁,也請陛下聽臣一言,吳大人雖無風聞奏事之權,臣身為左都御史,卻不能視若無物,不過謝大人所言也有道理,功勛之後豈可因風聞之事,便問此忤逆大罪?」
「據臣所想,吳大人所奏之事,其根源在賈敬性命,若賈敬仍在人世,則吳大人所言自然不攻自破;若賈敬業已故去,則賈珍隱匿父喪、賈政為女孝期議親一事自然是真,寧榮二府其罪滔天,陛下亦不可不問。」
「是以,臣斗膽請陛下宣賈敬到朝,以示陛下之公正嚴明,亦可服眾人之心。」
皇上擰眉深思,賈敬中毒一事他也聽說過,先前心裡還有點忐忑,是不是他把惜春驗毒的寶貝都拿走了,才導致賈敬沒得用,中了毒,但後來想想應當不至於,惜春年紀雖小,卻有幾分神通在身上,斷不會讓賈敬陷入這等險境。
是以今日對吳天佑的參奏,皇上一開始是不信的,但聽了吳天佑的理由,又有幾分將信將疑。
吳天佑今日雖未攜人證物證倒場,但已有了證據,想核驗真假並非難事。
但若吳天佑所言為真,那惜春的道行可就要打個打問號了,連自己親爹中了毒都救不了的人,說她有大造化,誰又能信?
思及此處,皇上面色微沉,點頭道:「准奏,宣賈敬到殿。」
這案子權且擱下,朝堂上又討論起其他政事來,宣旨太監去了小半個時辰,回宮稟告:
「啟稟陛下,寧國府世襲三等將軍賈珍告罪,說是他父親沉痾纏身,如今身不能動,無法到殿,還請陛下恕罪。」
這會兒吳天佑頓時來了神兒:
「陛下,設若那賈敬當真還有命在,那抬也應該把他抬來,賈珍如今竟敢公然頂撞聖諭,唯一的可能便是賈敬已死,賈珍被逼無奈,只能抗旨不尊,請陛下下旨懲辦其罪,以儆效尤!」
皇上仍是擰眉,心情也隨之複雜了起來。
這到底是什麼情況,難道惜春只會扶乩算卦,難知禍福,亦不會救人?
可是前兩次惜春入宮的時候,他總覺得這小丫頭有點子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感覺。
這般想著,皇上看向宣旨太監:
「你此去可瞧見了賈敬其人?」
宣旨太監一臉為難:
「啟稟陛下,奴才見是見著了,就是隔著好幾尺,實在也看不太真切,也不知賈敬府上信的是什麼神仙,將賈敬放在了一個法陣正中,周圍都是畫的黃符和點的蠟燭,而且不讓靠近更不讓觸碰,說是一旦有外人觸犯,便會害了賈敬性命,是以奴才實在是不知道賈敬的死活,還請陛下恕罪。」
吳天佑厲聲道:「故弄玄虛,必定心中有鬼,臣請陛下即刻查辦寧榮二府,以肅風氣!」
謝鯨在一旁冷笑:
「怎麼,在吳大人眼中,重病纏身、難以起身也是什麼需要查辦的大罪嗎?」
吳天佑惡狠狠地看了謝鯨一眼:
「謝大人,你這強詞奪理也要有個限度,倘若賈敬真的重病纏身,為何藥渣會是毫無作用的潤肺雪梨湯?為何賈珍賈蓉父子也從不給賈敬準備食物?」
不待謝鯨回話,吳天佑立刻看向皇上,連連磕頭:
「怪力亂神之說總屬虛誕,陛下難道真的相信,稚齡幼女能有造化神通?賈家故弄玄虛,不過是為了以神鬼之說蒙蔽陛下聖聽,從而蠱惑帝心,謀取私利!賈珍隱匿父喪在先,欺瞞陛下在後,此事萬不可姑息,請陛下早做決斷!」
他說完,一個頭磕下去,眼底劃過一絲冷光。
賈惜春倒也真是藝高人膽大,竟想得出這般計劃來應付,可惜人死不能復生,賈敬既然已死,她就是使出渾身解數來,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只要這件事坐實了,忠順王爺的困局也就破了——若惜春真是有神通之女,為何她「煉」的丹藥不能救活自己父親,反而是吃死了人?就退一萬步講,找不到惜春謀害父親的證據,可她既沒能提前預料到賈敬出事,亦沒能救活賈敬,可見所謂的神通,不過是欺瞞皇上的手段罷了!
惜春的「神通」成了弄虛作假,那忠順王的案子自然還要再斟酌,所謂的什麼「試毒寶物」,不過是陷害忠順王的手段而已。
他們原本是想等寧國府自己兜不住露出事來,再直接參惜春之事的,可惜寧國府太沉得住氣,皇上給的十日之期今日已至,他也不得不親自出首,硬將這事捅到皇上面前。
雖然由他出首有越職之嫌,但只要寧國府的罪名坐實,那麼其他的也就都不成什麼問題了——忠順王重獲自由之後,自然有法子一一替他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