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葉隱底淵，第三幕

花岸，千葉之底。

斯默克的身體微微後仰，雙臂無力地耷拉著，他珍貴的香煙此時在他的耳後搖搖欲墜。

他的眼中不帶任何情緒，瞳孔很自然地擴展。

「最美麗的花兒……就是你么？」

巨大的植株像是聽懂了他的語言，從望不到盡頭的上方飄落一片細小的葉子，在透射下來的幾縷陽光的照耀下，葉子靜靜滑下來。斯默克想要伸手去捕捉，但葉子像是有獨立的生命一般，明明沒有風來打攪這裡靜謐的氛圍，它卻在半空中不停閃躲著，如同頑皮的孩童，逗弄著斯默克。他見狀，勁頭更加猛烈，另一隻手也加入了這場競逐遊戲。葉子在左右猛獸的圍追堵截下仍然躲避自如，甚至開始更加肆無忌憚地嘲弄著對方，先是直直往下墜落，引誘著斯默克把身子壓低，模樣簡直像是一個卑躬屈膝的奴隸，眼看著奴隸就要如願以償時，它又打著旋兒往上跳去，欣賞著腳下的人氣憤不過卻又無可奈何的樣子。

幾個回合后，斯默克氣喘吁吁。左右猛獸此刻也變得萎靡不振，只有支撐著膝蓋才能勉強直起腰來。葉子在更高處俯視著，輕盈的身姿在半空中漂浮。

要放棄了嘛？要放棄了嘛？

「放棄？……對對，我真的是悠閑地過分，居然還在這兒浪費時間。」斯默克上氣不接下氣，「我放棄啦！……你聽到沒有？我放棄！怎麼現在連一隻小小的葉子都在嘲笑我……」

頭頂傳來嗤嗤的笑聲，若隱若現。突然，像是無形的空氣牆被擊破一樣，葉子開始急速墜落，斯默克根本沒來得及反應，眼睜睜看著葉子在眼前劃過一道綠色的影子，摔在腳邊，與泥土融為一體。

「等等！等一下！」

斯默克突然發狠一樣刨著泥土地，企圖尋找到一點葉子的殘骸，任由他怎麼細緻地捻過每一縷塵土，都找不到半分綠色的痕迹。葉子在接觸地面的那一瞬間已經升華為無物。他大口喘著氣，汗水沿著脖子淌下來，後背和腿有一種擠壓的疼痛感，但他還是一刻不停地挖掘著，企圖能讓自己的眼睛獲得一絲卑微的安慰。

這並不是你的過錯，局外人。

「……不是我的過錯，那去怪誰？」斯默克咬緊牙關，強烈壓抑著自己的脾氣。「聽好了——我知道我不該來到這裡，但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的目的與你們無關，我不會驚擾到你們，也希望我不會受到莫名奇妙的障礙！」

他跪在地上，十指捅入大地。他在等待那個聲音的回應。

……

洗刷你的眼睛，通暢你的耳朵，但請蒙蔽你的思緒，局外人。

「……什麼？」

無數細葉像狂暴的雨點一樣傾瀉而下，上空飄蕩著一片陰鬱的綠霧。斯默克根本來不及躲開，那些葉子像刀刃一樣向他襲來。原本靈動的葉子此時變得冰冷僵硬，在斯默克的臉上、手上、以及其他裸露在外的皮膚上留下數道傷痕，強烈的疼痛感使他的感官變得開始麻木，不得不匍匐在地上。成功傷到他的葉子直直墜入大地，以肉眼難辨的速度消失不見；被他的衣服擋下來的葉子則重新飛到半空，由內而外開始粉碎，崩解，變成枯萎的星點。斯默克閉著眼，防止被哪一片冒失的葉子刮傷。

洗刷你的眼睛！

他不由得發出一聲慘叫，整個人從地上彈起來，癱軟地坐住，眉心那裡多了一道幾厘米的傷痕。

「行了！夠了！……我知道我並不受歡迎，但是你也用不著這麼極端的手段攻擊我！」斯默克喊道，「即便是損傷自己的手腳也要不惜代價驅逐我，這可不是一個好方法！承認吧，你比你想象的要脆弱，我也比你想象的要強韌得多，花兒！」

他的這聲吼叫倒是起了足夠的威懾作用，原本漫天飛舞的葉子慢慢散去，陽光重新將這裡照亮。斯默克重重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擠了一下鼻樑，把骯髒的血隨手蹭在褲子上。話雖然說得響亮，但身上的傷還是疼的他齜牙咧嘴，如果再次激怒了它，斯默克還真不敢保證自己能全身而退。

「居然專挑我的臉下手……你還真是毒辣。」他小聲嘀咕道，「難怪說越美麗的花越長著鋒利的刺，美不美麗這另說，我看你的刺可是一點都不客氣啊！」

他搖晃著站起來，本來想啐一口，仔細一想還是忍住了，他沒那個膽量。

「難道你以為我是想一睹你的芳容才到這裡的嗎，小花兒？……哈，我可沒那麼多閑情雅緻。我只想趕緊辦完我的事，然後回去好好喝兩杯——我是來找人的，不是來找花兒的，那是小酒保該惦記的事。所以你明白了嗎，小花兒？我相信你聽得見。所以你為什麼不垂下你的一隻手，把我從這裡捧出去呢？你真的應該學一學如何正確使用自己的手腳，它們，也就是你的每一片葉子，它們應該用在助人的方面，而不是用來害人……」

咣的一聲，如同鞭子一樣的葉片狠狠抽打在地面上，短暫停留之後才緩緩收回。斯默克旁邊的地上赫然出現了一道齊整的壓痕。

「好，好……好，那不用你幫忙，我自己想辦法出去就是。」

……

自從離開了酒屋，斯默克這一路上不斷跟隨著那個渴望找到向日花的孩子，希望能夠在半路上截住他。當他最終沿著那個孩子的腳步來到花岸時，他終於找到了某些痕迹。距離千葉之花不遠處的一叢向日花，其中具有最高莖稈的那支花已然不知所蹤。可就在他四處彷徨著不知道接下來往何處去時，自千葉之花處傳來幽幽的樂聲，這種曲調並非自然所成，更像是某些暗示，吸引著斯默克去一探究竟。巨大的千葉之花向來不會過多揣測來者的意圖，只是按照以往的慣例，伸出手臂，將來者接送到自己身下那深不可測的淵底。

……只不過，斯默克並不是個安分的人，他拒絕了所謂的邀請，直接縱身跳了下去。

「我可不敢勞煩您親自接我下去，真不如我自己自由活動來的省事。」

這倒是很符合他的一貫作風。

千葉之花深深紮根在整個花岸的最底端，中間部位有無數伸展而出的葉子撐開四周，在地下形成了一個相當寬敞的空間。每一片葉子都是她的肢體，它們堅實有力地為她撐起一片靜謐的搖籃。中心是一個圓形的湖，她就沐浴其中，半身潛於水下，隱藏著自己的根。天光為她如寶石般碧綠的胴體披上一層潔白的紗衣，晶瑩剔透。

斯默克深一腳淺一腳在這片空間走動，他努力擴張自己的聽覺，想要再次聽到之前那種獨特的樂聲，然而什麼都沒有。他周身發冷，開始打哆嗦，這裡實在是太安靜了——他不敢輕舉妄動，這四周貼緊沙石的葉子已經像化石一樣，一旦受到損壞，整個空間可能會直接被坍塌的沙土掩埋，他有些摸不準千葉之花的脾氣，剛剛也確實見識到了她不惜自折手腳也要阻礙自己的冒失行為，看來萬一真的徹底惹怒了她，無論多麼極端的手段她都可能用出來。

他在這裡沿著中央的湖水轉了一圈又一圈，最後在湖邊停下腳步，抬頭看著面前的花莖。他驚訝地發現這段花莖和人的形體特徵有些相似。千葉之花，她的身軀和一般人相似大小，甚至比斯默克這種壯碩的人還要更細一些。

「真難想象，外面四處延展的上千條葉子都能遮蔽整個花岸，花兒的莖居然並沒有那麼粗壯。」斯默克喃喃自語，「如果你是一個美人兒，那外面的葉子算是你的每一根頭髮？這麼茂盛的頭髮卻要用這麼瘦弱的軀幹來承擔，真的吃得消嗎？」

沒有迴音，千葉之花沉寂下來，在暗中注視著闖入者的一舉一動。斯默克也不想再說什麼，暗自可惜不能將這裡的景象更加詳細地記錄下來，到時候又可以多幾分吹噓的資本。他敲打著自己的頭，不耐煩地跺了跺腳，原本如鏡子般平靜的湖水泛起一圈漣漪。

「抱歉打擾到你的美夢了，最美麗的花兒。」斯默克說道，「我想你也已經平靜下來，既然你發現我沒有惡意，那就把我送上去吧，我也沒有留在這裡的必要。」

這從頭到尾更像是一場烏龍，他想著，看來阿金和那個喜歡吹笛子的女孩兒並不在這麼深的地方。頭上傳來沙沙聲，他看過去，一片寬闊的葉子垂下來，優雅地停在斯默克的腳邊。他搖搖頭，站了上去。葉子開始平穩上升，看起來這千葉之花也並不是完全不通人情的花朵，他笑了。

「錯怪你了，最美的花兒，你確實比外面那些雜亂的生靈更加高大一些。」

他往身下看去，他的身下正是那一片湖水，他可以一眼望到底。在湖中沐浴的千葉之花的軀幹像一位正在祈禱的信徒，肅穆而莊嚴。

湖中有一個人影。

「……！」

說時遲，那時快，斯默克根本來不及細想，直接從半空中飛身躍下，剛剛承載他上升的葉片意識到他的舉動，立刻變成發起捕獵的巨蟒，企圖將他一口吞噬。就在巨蟒幾乎要吞沒他時，斯默克搶先落入水中。他根本沒工夫理會外面不斷咆哮著想要撕碎他的無數葉片，卯足全力向更深處潛去。他相信自己的視力從不出錯。

一個少年，在湖的最深處站立著。他的雙臂被葉子緊緊纏繞，像極了一具墨綠色的十字架。緊閉著雙眼，面無表情。在他的身下是一個由黑色與白色相互匯聚成的光圈，混沌一片，散發著不祥的氣息。斯默克清楚黑白二色在萬夢中意味著什麼，他努力接近少年，想要喚醒他。

「嗚！」

一股巨大的疼痛感從腳部傳來，他不用回頭也知道發生了什麼，追擊他的葉片扎入水中，輕而易舉捏碎了他的腳腕，同時也讓他狠狠嗆了口水。越來越多的葉片變成水蛇一樣向他游來，想要穿透他的胸膛。斯默克拚命撕扯著纏繞著少年身體與手臂的葉子，他的體力已經瀕臨極限。

少年的身下，黑白色的光圈中不知何時伸出無數觸手，斯默克已經沒有體力躲避，他的手臂被一道耀眼的白光洞穿。沒有出血，就好像他的手臂天生就缺失了一部分一樣，只有那種令人瘋狂的疼痛感提醒著他已經不能再堅持下去。

一片細長的葉子遊盪過來，刺穿了他的小腿，開始往外拖拽。斯默克的嘴唇已經咬出鮮血。

「醒來，給我醒來！快給我醒過來啊啊啊啊啊啊——」

斯默克一頭撞在少年的額頭上。在最後失去知覺的一剎那，他看清了少年的臉，以及那雙熟悉的、毫無神採的、空洞到絕望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