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花中影，第一幕
她的腳步很是利落，絲毫沒有被略顯泥濘的泥土地面影響。每經過一段路，她都會停下來立在原地，側過頭看向後面。她從來不把身子完全轉過來，僅僅是側過頭微微一笑，後面的人就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儘管如此，他仍然不緊不慢地在後面數十米遠跟著，從來不主動把步伐拉大。但他每次都能在她暗自心焦之前穩穩跟上來。
這邊的路不好走，你小心一點。她在前面喊道，自己卻走的飛快。
他沒有任何肢體動作或是語言表示他真的聽到了前人的告誡，還是固執地保持著原本的步調。他背著手，高抬著頭，一步兩步，視界里那個飄渺的影子在輕盈地遊盪著。他突然身體一歪，雙手不由自主地前伸出去，差一點就要摔倒——他的右腳踩進了一個鬆軟的泥坑。
還跟的上嗎？……
他閉著眼，繼續保持沉默。按照他的一貫習性，哪怕是一隻腳斷掉他也會一聲不吭。
影子在前面等待了相當長的時間，沒有等到回應。她於是轉過身來，幾乎是飄著來到他的身邊。他根本沒有聽到腳步聲，只是聽到她的聲音突然靠近，這讓他一陣驚悸。
你至少也要喊一聲，無名。她說罷便俯下身去，一隻手完全撫摸在地面上，輕輕呢喃著什麼。無名還沒有反應過來，前一秒已經被如同膠水緊緊包裹而失去知覺的腳，這一秒像是恢復了滾燙的力量。他猛地用力，掙脫出來，自己卻重重摔坐在身後，嘩啦啦的泥漿濺得到處都是。
不用。
他只說了這兩個字。
影子愣住一刻，隨即輕鬆地笑出來。
不用介意，無名。她擺擺手。你會習慣的，在接下來的路上。
他的眉頭變皺了幾分，這是他走進花岸之後做出的第一個表情。緊接著他又恢復了平時那樣冷漠的神態。影子捕捉到了這細微的變化，笑出聲來，又立刻捂住嘴。
你會喜歡這裡的，這是你的夢。她說著。雖然你現在對一切都很陌生，不過要放寬心，當你熟悉了這裡——像我一樣熟悉這裡時，你會捨不得離開的。
他低著頭不回答，完全是一塊頑固的石頭。
要不要再休息一會兒？你的腳是不是受傷了……
不用。
他站起身，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徑直往前走過去。影子看著他走出一百步，看著他沒有再摔倒第二次，她才輕輕跟上去。看起來他已經習慣了這裡的地形環境，她想，這應該算是一個好的開始。
兩個人就這樣一前一後，相隔一百步，在花岸的靜景里沉浮。無名只是單純地走路，漫無目的地走路，絕對沒有哪怕一次左右環顧周圍的景色。直到他的正前方出現了一叢淺色的，像冰一樣的花樣植物。那種厚重的銀白色光輝在他的空洞的眼中快要結霜。他停了下來，回頭，影子突兀地出現在他的身旁。
他開口問道，我們在哪兒？
在花岸。她的睫毛一閃一閃。
花，岸。花……
他重複著這幾個字，眼睛直指著前面的花叢。影子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驚喜地「呀」一聲，三兩步跑上去，伸手摩挲著冰冷的花瓣。
真漂亮！她稱讚著。無名，快過來，快來看看這麼精緻的水晶蘭花！這可是很難見到一次的，你真幸運！
她說的是「你真幸運」，而不是「我們真幸運」。
無名的揣測出現了一點小偏移，這讓他感到難以適從。
……？
剛剛自己在想什麼？他警醒道，一個聲音在他的心裡藏匿著，突然抓撓著他的五臟六腑。他感到過分不自在，喉嚨那裡好像要蹦出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卡的死死的，上不去下不來。他看著自己的雙手，那仍然是他熟悉的一雙肉掌，紋路、褶皺、創口都清晰可見，但他還是感覺它們在暗中離自己遠去，叛離了自己的內心，與此同時，又有什麼久違的一點點溫熱的情緒在步步緊逼……
他握緊了兩個拳頭，指甲嵌進掌心，又鬆開。
不管這些，他告訴自己，不管這些，隨遇而安吧。無論是受到刺激也好，還是單純想著偶爾彈奏一下鬆懈的神經也好，必須承認，他需要面對一些比黑白二色更難以捉摸的事物，而這，恰恰來自於他的內心。
他抬起頭，影子正在他的面前，張開雙手，手心各躺著一片晶瑩剔透的花瓣。
要嘗嘗嗎？
嘗？……花瓣？
她點點頭，收起左手，把那一片小一點的花瓣用食指和中指捏起來，放到唇邊，右手仍然保持著平伸的狀態。無名遲疑了好一會兒，還是沒有伸手去接。她哧哧地竊笑，那花瓣頓時就飛進了她的口中，用一隻手擋著。她一臉陶醉。
真的很甜——嗯！你試一試，這在我品嘗過的所有花瓣里，味道算是相當好的了！
……我接受不了，花兒不是用來吃的。他一臉不自在。
真可惜唉。她不再強求，又像剛剛那樣享受了第二片花瓣。這一片花瓣更加碩大，銀白色的汁水更加飽滿，儘管用手稍稍擋著，她那種高興的滿足感也充分表現出來。無名注視著面前的影子，在他的眼裡，影子是一個模糊的形象。即使調動他全部注意力，也不能分辨得出她的五官、衣著等等外貌特徵，甚至辨識不出她的色彩——不是單純的七色或者黑白色，更像是一種渾濁的泡影，或是在整個背景下淺淺勾勒出的外形而已。可是她的言語、她的情感、她的行為動作，在充斥著他其餘感官的同時，也在他的空洞的眼睛中逐漸浮現出一個似乎可以看得見的形象……
啊，真抱歉，又把你晾在一邊了。她回過神來。不過不要緊，花岸還有很多很多水晶蘭，什麼時候你想嘗一嘗，隨時都可以去找，你的時間充裕的很。你的夢還真獨特，有這麼多寶藏一樣的花兒！我平時都見不到的。
他開口問道，花岸的花都是用來吃的嗎？
當然不是——不全是。她搖搖頭。全憑你的喜好，你想把它們捧在懷裡讓花香瀰漫自己的鼻腔，還是想把它們當作裝飾品掛在喜歡的地方天天欣賞，還是單純想要嘗一嘗……花岸的花兒都能滿足你的需要。
真有這麼神奇？
這哪裡算得上——哦，確實有一點點神奇。她托著下巴作思索狀。至少你所能想象到的各種美麗的花兒，它們都能在花岸找到——啊呀，我原以為你會好奇花岸是什麼地方呢。她抿了抿嘴唇。
你說就是。他保持原本的說話態度。
只憑說可是體會不到花岸的美麗的。她微微欠下身子，纖細的食指繞著空氣畫小圓圈，故作神秘感。你需要親眼去看，親手去觸摸，前面的花兒絕對會讓你大吃一驚的！
好吧。他輕吸一口氣。我們繼續走路。
……
……
當他們經過一大片各種花兒交錯共生的大花海時，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這樣的景象足以對無名的眼睛形成衝擊，他也不自如地瞠目結舌。而她彷彿是見慣了這樣的場面，只是很高興地掃過四周，便抬頭看向天空，一動不動。花岸的太陽在此刻並不刺眼，柔和的光芒灑在她的身邊，把她視同花兒一樣，為她染上嶄新的衫衣。
太陽知道我們在這裡。她說著，語氣明顯更興奮了些。大家都很高興，我能聽得到。
大家？無名皺緊了眉頭。除了你和我？
是它。她指著一枝綻放地快要讓花瓣掙脫的花兒。還有它，它們……啊，這種光芒是花兒最喜歡的，又不冷，又不過分灼熱，大家都能舒服地盡情生長。你也很高興吧？……因為這是你的夢，只要你高興，那這裡的一切也都會隨著你的心情而積極地活著。
……很奇怪。
哈哈哈哈哈……不用緊張嘛，不管是誰來到花岸，心情一定要放鬆，這樣才能集中注意力去體會花兒的美好。她輕輕拍打著臉頰。好了，我們就快要到花岸的中心了，你是不是累了？要不要休息一下？
我看你還是更累一些。他回應道，腳步停滯下來。
有機會到你的夢裡參觀，我還害怕時間不夠長呢，哪裡有累的想法……不過，一切都隨著你的步調來，畢竟你才是夢的主人。
雖然這麼說，但她還是找到一個比較平整的地方坐下來，兩手搭在膝蓋上，後背直挺著，優雅地打量著近處的花叢。她的頭髮不知道何時從發繩中掙脫出來，看到主人休息，就變得不安寧起來。只是一陣陣拂面而來的微風，就讓每一根髮絲向後飛去。她不得不著手處理，將發繩用手指挑開，先把肆意擴張的頭髮撫順，趁它們不注意時，利落地挽起來，另一隻手緊跟其後，用發繩緊緊箍住，一個齊整的丸子頭就打理完成了，剛剛鬧騰正歡的頭髮此刻都變得服服帖帖。整個人顯得精神了許多。
嗯？……無名？無名！
前面傳來一陣越來越近的沙沙聲，無名撥弄開一叢叢花，小心地不讓自己踩到這些生靈。他頗有些窘迫，像是去做了什麼難堪的事情一樣。她剛想安慰他不要慌張，卻驚訝地發現在他的懷中有幾縷銀光若隱若現。
是水晶蘭。他把三枝完整的水晶蘭遞過來。
你摘了整枝的水晶蘭？她為了避免失態用手暗暗遮住聲音。
我只會把花瓣捏碎。他回答道。看起來無名誤解了她的意思，不過無傷大雅。她伸手接過這三枝水晶蘭，它們的花瓣都非常飽滿，用手輕輕一捏幾乎就要迸發出汁水。
我不喜歡吃花，都是你的。無名每次說話都是這麼拘束。
天哪，真的謝謝你，無名！她差一點就要嘗個盡興，可意識到無名還在對面站著，她實在感到不好意思，只能矜持地挑出一枚細小的花瓣，輕輕放入口中。
你真的不想試試嗎？她的眼睛閃閃發光。
無名這一次沒有正面回答，緊咬著嘴唇。她看得出來對方已經開始有所動搖了，又當著他的面取下兩枚花瓣，讓其中一枚滑進唇中。甘甜清涼的美感再一次自舌尖浸染全身。這種感覺太美妙了，以至於她幾乎要讚歎出聲來。這種機會不是經常都有的，水晶蘭九年一開放，花期卻短的可憐，能夠獲得類似的滿足感簡直是十足的幸運兒……
千川。
嗯？她猛地睜開眼。
他像生鏽的機械一樣，緩緩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