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順路捎帶落難的女性回家。
類似隨口提起的一句善意,盛穗從小到大聽過很多,知道治標不治本,向來都會委婉拒絕。
比起在他人面前展露脆弱或狼狽,她寧可獨自咬牙扛過去。
然而此刻她被困在電梯里,面對周時予伸出的援助之手,像是貪念剛才短暫的感動和安全感,遲遲說不出「不」字。
男人不急也不多問,雙手插兜平視前方,耐心地等待答案。
兩人相互沉默著,直到電梯門「叮「一聲緩緩開啟,提醒盛穗回到現實世界,推搡她去面對門外殘酷的未知。
周時予離門更近,抬手胳膊擋住門框,示意讓盛穗先出去。
就讓她逃避一次吧。
盛穗終於坦然接受對男人的依賴,轉身道謝:「.....那就麻煩周先生了。」
分明是她有求於人,盛穗卻見到周時予唇邊浮現笑意,好像終於能鬆一口氣。
高瘦修長的男人這才從電梯出來,鏡片后的眼睛微彎,低聲溫潤如玉:
「是我榮幸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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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車場里沒見到周琦的車。
盛穗邊走邊不放心地幾次查看,確認男人不在後終於放心,就聽頭頂傳來溫聲安撫:
「餐廳經理查過監控,周琦是直接開車離開的,沒有逗留。」
周時予將她領到車旁,拉開阿斯頓馬丁的副駕駛車門,細心提醒:「小心頭。」
「謝謝。」
盛穗對車一無所知,大學考過駕照后,開車的次數兩隻手都數得過來;
即便如此,她也一眼看出眼前這輛價格不菲,上車后,生怕袋子里的食物湯汁灑出來,小心翼翼抱著塑料袋平放在腿面繫緊,打算回家再吃。
擔心路上低血糖發作,她趁著周時予繞去駕駛座的空檔,從包里摸出常備的巧克力。
低頭撕包裝袋時車門被打開,盛穗聞聲扭頭,抓糖的手下意識合攏掌心。
周時予看破她的強裝鎮定,無奈輕笑:「袋子里的菜,都不喜歡嗎。」
「沒有,」盛穗連忙搖頭,迅速將巧克力丟回包里,「我怕東西撒出來,弄髒您的車。」
「代步工具而已,髒了就送去洗。」
周時予坐進駕駛座后,並不急著發動,輕描淡寫道:「如果所有人都保持車內潔凈,清潔人員就會失業。」
男人朝她微微一笑:「所以放心吃,灑了就當是為別人提供就業機會。」
盛穗:「......」
還能這樣?
事實證明,周時予的話確實奏效,她再打開塑料袋時果然負罪感大減,嘗了口肉質鮮美滑嫩的燒臘雙拼,意識到已經餓了太久。
胃部得到滿足,大腦也開始運行思考,盛穗用筷子輕戳幾下薏米飯,很多問題還是想不通。
她旁敲側擊道:「周先生,您是不是還沒吃晚飯?」
「來之前吃過了,」周時予總能一眼看透她想法,解釋道,「公司投資的一家糖尿病醫藥企業成功上市,慶功宴定在這裡。」
難怪昨天會爽快答應邀約,還對她的糖尿病這麼了解。
盛穗終於捋順邏輯,又低頭默默吃了幾口,就聽包里的手機響起,是母親打來電話。
周時予體貼詢問:「需要我迴避嗎。」
初春夜間風大寒涼,盛穗不可能讓周時予下車挨凍,搖頭掛斷幾次,發現母親還堅持打來,只好無奈接起。
她將音量調到最小:「......媽。」
「劉曲介紹的什麼爛人,」果不其然,於雪梅接起電話就是一通怒罵,
「答應相親是給他面子,他居然還敢嫌棄你?我還嫌他是個初中沒畢業的暴發戶呢!」
母親居然替自己說話,盛穗倍感意外,又有幾分感動:「沒事的,他沒拿我怎麼樣。」
「那也不能凶我女兒,」於雪梅依舊憤憤不平,「你放心,下次叫你去相親前,媽一定幫你把關。」
原來是為了「下次相親」。
盛穗低頭自嘲輕笑,心不在焉地哄人幾句后,掛斷電話。
手上三分鐘前還捧著美味佳肴,現在卻味同嚼蠟,周琦發難都沒讓她如此疲憊。
有一瞬,盛穗甚至自暴自棄地想,是不是只要她結婚,就不用再過被母親掌控的日子。
「你很著急結婚嗎?」
身旁沉默許久的周時予出聲,盛穗抬頭,發現男人正靜靜望著她,目光溫潤如玉,皎白銀月在他身後靜靜盛放。
躁動心緒忽地平靜下來。
心事積壓太久,又或許是周時予身上沉澱的安定感太甚,盛穗被他問起痛處,也並不慌張。
「家裡催的緊,」她朝男人笑了笑,無所謂道,「至於我,大概也需要一段婚姻吧。」
周時予又問:「那你希望,另一半是什麼樣呢。」
「性格溫和、情緒穩定,能聊得來就可以。」
盛穗說完才發現,這個答案簡直說的就是周時予本人。
再加上他們才第二次見面,就討論起理想型伴侶,強烈的相親既視感,難免讓她有片刻錯亂。
好在周時予不像她胡思亂想,修長手指隨意搭著方向盤,倏地勾唇淡淡道:「關於被催婚,我們倒是很像。」
盛穗聞言愣住。
男人背靠座椅身姿挺拔,見她表情訝異便微微抬起眉梢,反問:「為什麼你看上去很驚訝。」
沒想到連周時予也會被催婚,盛穗光是設想場景,就不由彎眉輕笑,一時忘記用敬稱:
「只是想不到,你也有身不由己的時候。」
女人唇邊酒窩淺淺,恬靜乖軟的笑容惹眼奪目;周時予壓下撫揉她發頂的念頭,靜靜望進盛穗笑眼,目光描摹她此時模樣。
他們離的這樣近,他甚至能看清盛穗眼底的自己,於是側身湊近了些,壓抑聲線:「所以剛才的話,我沒和別人說過。」
「盛老師會幫我保守秘密的,對吧。」
溫潤低聲回蕩在封閉車間,明知是笑話,卻因為周時予的明知故問、以及有意微微上揚的語調,突然變得曖昧繾綣。
像是兩人之間,真的有不能為他人所知的秘密。
這個認知讓盛穗忽地心跳漏跳一拍,後背貼緊座椅:「......會的。」
她倏地慶幸,現在窗外天色昏黑。
否則她此刻的慌亂,就會因為臉紅而暴露無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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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快下班時,盛穗接到母親電話,說她單位臨時有事走不開,問盛穗能不能替她給許言澤開家長會。
許言澤是盛穗異父異母的弟弟。
十三年前因為無法忍受盛父酗酒家暴,一生要強的於雪梅選擇離婚,很快嫁給許敘——也就是許言澤的父親、盛穗的繼父。
繼父許敘對於雪梅稱得上體貼,只是為了親兒子的成長,一度拒絕於雪梅帶著盛穗嫁過來。
於是權衡利弊下,於雪梅只能將盛穗丟給盛父撫養,獨自遠嫁飛去魔都,母女之間僅剩的聯繫,就是於雪梅每月打來、卻都被用來買酒的撫養費。
直到幾年前盛穗考來魔都,於雪梅的新家庭也安定穩固,才又以「母親」的身份,突兀又強勢地參與她的生活。
久而久之,繼父也逐漸接納盛穗的存在,逢年過節時,一家三口還會喊盛穗來家裡吃飯。
「言澤正是高二關鍵時期,家長會的內容你幫我錄一下,晚上來家裡吃飯,媽給你們做點好吃的。」
盛穗下班沒事,答應下來:「好,您把言澤的學校地址發給我。」
魔都作為特大城市,對教育的重視程度,儼然不是盛穗生長的小城市可比的。
高二學生寒假后都要參加開學統考,不僅如此,學校還要求考試后開家長會做復盤,便於查缺補漏。
好在許言澤成績名列前茅,就是語文偏科嚴重。
家長會後,班主任特意請盛穗留下,翻出許言澤的語文卷子,指著古詩詞默寫:
「這些題都是白送分,可他偏偏不背,回回考試都丟十二分。」
許言澤耷拉著眼皮,不以為意道:「我不用這十二分,也能進年級前五。」
班主任氣結:「你這孩子!」
「注意禮貌,」盛穗輕碰弟弟胳膊,皺眉制止,「老師是為了你好,回去好好背。」
許言澤不服氣地輕哼一聲,雙手插兜,半晌抬頭看她:「你這周末回家吃飯唄,你回來我就背。」
繼父不喜歡盛穗打擾他們家生活,一時並沒答應許言澤要求;好在於雪梅很快匆匆趕來,接替崗位。
雖然不是親生,但許言澤是於雪梅從不足一歲帶到大的,早就視為己出。
不同於盛穗的生疏,女人上來就要看兒子語文試卷,看見古詩默寫又是空白就連連嘆氣,隨後才去看其他科目成績。
盛穗在旁看著母親和班主任交流,又是錄音又是記筆記,表情投入而專註,忽地覺得眼前人陌生無比。
小學不辦家長會,等到她上初中,母親已經離開遠嫁,工地勞作的父親永遠抽不出時間;至於在高中,老師都知道她家裡情況,家長會也不再強求她父母到場。
從小到大,盛穗沒有過哪怕一次,父母來校參加她家長會的經歷。
許言澤被於雪梅嘮叨的滿臉不耐煩,盛穗卻不知為何,有過片刻的羨慕。
低頭笑自己嫉妒心太重,無人在意的她悄然從辦公室退出去,站在教室外靠牆,翻看手機消息。
滑動指尖停在熟悉的貓咪頭像,盛穗想起來,她昨晚回家倒頭就睡,到現在都沒還周時予替她墊付的飯錢。
【S:周先生,昨天的飯錢是多少?我還給你】
消息發送的下一秒,周時予就果斷打來電話,行動之迅速,讓盛穗都措手不及。
肖茗說男人是圈內著名的工作狂,怎麼會消息回的這麼快?
周時予還是一貫的開門見山:「邱斯沒告訴我價格,問到我再告訴你。」
盛穗不習慣佔人便宜,見男人答應才沒了心理負擔,隨後就聽電話另一端有蒼老男聲,絮絮叨叨說個不停。
她壓低音量:「你那邊在忙嗎?」
「家裡老爺子的電話,要我去相親,」周時予也不避諱,示意盛穗不必刻意小聲,「我開了靜音,他聽不見。」
人一旦有共同話題,就會立刻拉近距離;盛穗忍不住好奇:「那你打算一直不回話嗎。」
「能拖一時算一時,」周時予低聲笑了下,言簡意賅道,「逃避可恥,但好用。」
一想到高高在上的企業總裁人前叱吒風雲、人後卻為了躲避相親,連打電話都只能偷偷摸摸,盛穗就禁不住輕笑出聲。
「你終於笑了。」
似乎是嫌老爺子念叨太多,周時予掛斷那邊電話,溫潤低聲字字清晰入耳:
「接電話的時候,你聽上去很難過。」
盛穗嘴角的笑容僵住,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倏地被輕輕觸動。
落日時分,在人來人往的學校長廊里,她將手機收音的末端靠近唇邊,細聲道:
「周時予,謝謝你。」
這是她第一次當面叫出男人姓名,沒由來的,就是希望能更鄭重一些。
「......沒事,」漫長的幾秒沉默過去,周時予的聲音聽著略顯沙啞,「也是我別有所圖在先。」
盛穗不解:「嗯?」
「盛穗,」周時予呼喚她姓名后又緘默,像是陷入無盡沉思,許久才沉沉開口,
「我們再見一面吧。」
聽筒里男人的聲音仍舊四平八穩,只是語速比平時要快上些許:「不是作為家長和老師。」
「而是以同樣需要一段長久婚姻的身份,再見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