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良宵佳夜,居然一個人躲起來看手機,你是有多無聊。」
酒吧內昏暗嘈雜,舞動男女衣著清涼,邱斯在角落吧台坐下,朝對面調酒師打響指,要了杯瑪格麗特。
「喊你來酒吧是為了放鬆,」他手倚靠在大理石台,斜眼看身旁無動於衷的男人,挑眉,「你倒好,換個地方工作看手機。」
對嘲諷置若罔聞,周時予懶散地背靠高腳凳,修身西裝盡顯肩寬腰窄,長腿交疊,姿態倦冷;
吵嚷音樂和尖叫聲中,只有他格格不入在看手機,頭頂射燈打落下曖昧光束,像是要將他與周遭隔絕開來。
周時予在等盛穗回復。
「對方正在輸入中」的提示出現又消失,足足一分鐘過去,才跳出一段解釋。
【SS:周先生實在不好意思,沒想到您會加我微信,所以才把您認錯成另一位】
字裡行間,都寫滿盛穗小心翼翼的疏離,以及對他之前行為的困惑。
周時予知道,是他剛才太過急功近利,才引得她懷疑。
他的貿然出現像是天降巨石,猝不及防投擲在盛穗平靜無波的生活,雖並非他本意,卻足以掀起驚濤駭浪。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想就此揭過、當作無事發生。
鏡片后的黑眸微沉,耳邊就傳來喋喋不休:
「就我來吧台的這點功夫,對桌美女已經朝你拋了三次媚眼,你好歹抬頭看人家一眼。」
邱斯和周時予結識於大學、後來又一同創辦成禾資本,說話沒什麼顧慮:
「照你這麼下去,遲早要孤獨終老——」
話音未落,就見周時予驀地抬眸,只輕飄飄瞥來一眼,就看的邱斯立刻閉嘴。
周時予將手機倒扣,碰在大理石台發出輕響,抬眉反問:「不說了?」
邱斯擺手改口:「不說了,怕你半夜爬我家窗戶,先殺后焚。」
外界對周時予的評價最不乏溫文爾雅,而邱斯與他共事多年,最了解男人溫和笑容后的面熱心冷,私下連話都很少。
成禾騰飛后,周時予在圈內名聲鵲起,數不清的橄欖枝拋給邱斯,試圖挑撥離間,都被他果斷拒絕。
相處越久他越清楚,和周時予玩心眼,只有被他玩死的份。
邱斯端起酒杯喝兩口壓驚,餘光就見有人朝這邊走來,熱情招手:「陳秘書快來,你家周總又多雲轉陰了。」
「邱總,」陳秘書恭敬問好,隨後走到周時予身旁,彎腰在他耳邊低語,「有兩件事要和您請示。」
「周老爺子剛才打來電話,問周總您什麼時候回去,他想安排您和付家小姐吃個飯。」
「推掉,」周時予眼皮都沒抬,態度冷淡:「還有呢。」
「再就是明天的慶功宴地點,」陳秘書語調四平八穩,「想問您有什麼要求,沒有的話,還是由我負責。」
修長指尖輕點在屏幕,周時予沉吟片刻,淡淡道:「御星樓,晚上六點半。」
男人以前從不管這些,沉穩如陳秘書聞言也是微愣,迅速調整:「好的,我去預定。」
說完目光停在大理石台,忽地想起,他以前從沒見過周時予用白色手機。
「嗯。」
漫不經心地應個單字,周時予在四面八方的炙熱目光中,起身大步離開。
中途有姑娘鼓起勇氣上前想搭訕,都被男人視若無睹地直接略過。
邱斯望著男人高瘦的背影離去,好整以暇地看向陳秘書:「他今天怎麼回事?就因為老爺子給他安排相親?」
陳秘書莫名想起下午那趟行程:「可能是其他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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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星樓是家網紅港式餐廳,環境幽靜裝潢雅緻,舒緩樂聲悠揚流淌,寬闊大廳中擺上精緻方桌,衣著得體的食客低聲交談。
如此,就更顯得相親對象的嗓音洪亮。
「我爸死的早、我媽更靠不住,還有個妹妹要讀書,以前每天睜眼就是想怎麼弄錢。」
點菜后,周琦就主動開啟話題,說起他為了供妹妹讀書、初中就輟學出城打工,靠著一身腱子肉在工廠站穩腳跟,後來出來單幹做鋼材生意,這兩年政策好就小賺一筆。
現在人過三十,事業有成就想過安定日子,討個老婆回家照顧他,再生個大胖小子。
盛穗看得出,相親對象很滿意她這張臉,也清楚周琦品性並不壞;
只是男人沒上菜就端起酒杯開始喝,以及逐漸高升的音量,都讓她坐立不安。
男人仰頭就酒一飲而盡的模樣,像極了她小時候酗酒的父親。
父親清醒時還好,最多只是不理她;每次喝醉就免不了大聲嚷嚷,再不夠就打她解氣,引得周圍鄰居都來湊熱鬧。
起初盛穗還會哭喊,隨著時間推移,她意識到沒人救她,眼淚只會招來更多非議和憐憫目光。
於是,她學會了閉嘴和乖巧微笑。
周琦再一次要碰杯時,盛穗委婉拒絕:「我不能喝酒,怕傷胃。」
「這點紅酒才哪到哪呢,」周琦看著暖黃燈光下唇紅齒白的女人,忍不住炫耀,「我們酒桌上談單子,白酒都一斤起步——」
「抱歉。」
盛穗再也待不住,只覺得旁邊的人都在回頭看她,找借口起身,「我去趟洗手間。」
不算撒謊,她的確要在上菜前,去洗手間打針。
短效胰島素起效需要十五分鐘左右,注射時間太早容易低血糖,而太晚又會讓血糖升高過快。
離開男人聲如洪鐘,盛穗終於能暢通呼吸,隔間落鎖。
針頭刺進皮肉有細微刺痛感,盛穗低頭,拇指摁著圓筆末端,一點點將胰島素推進身體,若有所思。
和周琦相處讓她感到窒息,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必須儘快說清生病的事,這樣對方哪怕對她再有好感,也會立刻知難而退。
盛穗對此很有經驗。
良久,她終於從洗手間離開,滿心想著怎麼和周琦開口。
自然和剛到場的周時予等人擦肩而過。
「做成幾個億的項目,慶功宴就請我們幾個吃茶餐廳,周總是不是太摳了。」
邱斯懶散在方桌旁坐下,嘴裡嫌棄,卻一連點了七八道菜才停下,扭頭瞥見斜對角那桌,咧嘴笑了聲。
「你看那是不是周琦,上個月求你投資那個,」他手肘碰了碰旁邊周時予胳膊,
「對面是他女朋友?那可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
「不是。」
周時予忽地出聲,低涼聲線讓剩下三人都是動作一頓,紛紛抬頭,就見男人面無表情:「相親而已。」
「這你都知道?」邱斯心想這人最近怎麼喜怒無常的,「不過就周琦一言不合就發飈的暴脾氣,相親的妹子是真慘。」
周時予抿唇不語,視線停在不遠處正交談的兩人,鏡片后的黑眸是深邃幽寒。
初春寒涼未褪,盛穗今天換了身淺紫色的寬鬆毛衣和同色系薄紗裙,蓬軟黑髮用豎夾隨意盤起,溫雅精緻中又不失慵懶隨性。
平日不施粉黛的臉畫上淡妝,硃唇皓齒、細眉笑眼,原本溫婉清秀的五官,又有幾分媚態天成的勾人意味。
對面的男人正殷勤給她遞菜,她一愣,笑著接過。
稱得上溫馨一幕。
周時予只覺得無比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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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上的菠蘿包,你嘗嘗。」
盛穗剛回到位置坐下,周琦就將甜點推到她面前:「怎麼去這麼久,再等菜都涼了。」
剛注射胰島素不能吃高碳水,盛穗只能勉為其難接過甜點,糾結開口時機。
以往她都是相親結束才坦白,周琦是唯一還沒上菜、她就只想逃走的對象。
見她臉泛薄紅,周琦還以為盛穗害羞,不由自滿道:「剛才介紹人問我想法,我說我挺滿意你的。」
「我這人讀書少、不搞彎彎繞繞一套,你說你想找個人品好的,我覺得我還行,你要是覺得合適,我們就試試——」
「周琦先生。」
盛穗聽男人誇她就頭皮發麻,更不敢再拖延:「我們恐怕不合適。」
「不合適?」拒絕來的猝不及防,周琦意外地瞪大眼睛,「你覺得我人品不行?還是——」
「是我的問題,」男人的高聲反問成功引得旁邊幾桌看過來,盛穗笑容發僵,「是我身體不太好,有一型糖尿病。」
周琦不信:「糖尿病?那不是老人才會得嗎?你年紀輕輕,怎麼就得糖尿病了?」
男人反應在意料之中,盛穗不想解釋,只希望他不要再喊:「介紹人那邊,你可以直接說是我的問題。」
周琦有一瞬考慮過再試試,轉念又覺得是盛穗先隱瞞,再回憶起他剛才自作多情,借著酒勁,惱羞成怒道:
「你有病怎麼不早說啊,這不是騙人嗎?!」
這時服務員端菜上桌,輕聲提醒:「先生請往後靠靠,小心燙——」
周琦被打斷,猛地拍桌子:「吵什麼,沒聽見我正在說話嗎!」
巴掌砸在桌面那一刻,盛穗感覺好像有一巴掌扇在她臉上,疼的呼吸都艱難。
夠了。
她受夠了。
「沒提前告知,是我的疏忽。」
四周目光如芒在背,那一刻,盛穗只覺得她又變回那年小巷裡遭人議論的女孩,短一截的衣袖藏不住挨打傷痕。
微笑是她唯一僅剩的體面。
正如現在,她用力咬著嘴裡軟/肉也要笑出來,藉機離開:「抱歉,我有事要接個電話。」
說完也不等周琦反應,抓起手包就要走。
她轉身,卻一眼撞上周時予目光,男人坐在她斜右側,此時正目不轉睛地看過來。
偌大餐廳座無虛席,周時予依舊鶴立雞群,一身純黑西裝盡顯疏冷禁慾,金絲框眼鏡卻又添幾分溫和斯文。
和盛穗此時的狼狽形成慘烈對比。
四目相對,她匆匆避開對視,加快腳步就要直接略過周時予那桌。
盛穗沒想到周琦還會追上來,只聽身後傳來怒斥:「你這就想走了?」
餘光見男人粗寬的手就要抓過來,她側身想要躲開,腕骨突然被另一隻溫熱乾燥的手握住,力道柔和卻不容拒絕。
對方掌心稍一用力,就將她帶離危險地帶。
鼻尖傳來的木質冷香似曾相識,后調摻雜著零星清苦,卻讓人無比心安。
周時予拉住她護到身後的那一剎,比起丟臉出糗,盛穗的第一反應,是散退褪盡的焦躁惶恐;
是清楚意識到她已經安全。
耳邊傳來痛呼,盛穗扭頭,就見另一位長相清俊的男人背靠座椅,慢悠悠收回伸出去的腿,腳邊趴著摔倒的周琦。
「誰他媽絆我——」
周琦罵罵咧咧爬起身,抬頭對上笑眯眯的邱斯先是愣住,視線一轉又看見周時予、以及被男人攬到身後的盛穗。
一時間,羞憤、畏怯、和驚詫等表情在周琦臉上輪流上演。
「這不是周兄弟嗎,」邱斯悠哉悠哉開口:「這是又來要錢了?沒必要行此大禮吧,受不起啊。」
周琦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咽不下這口氣:「兩位老總,這是我的私事,你們——」
「周老闆。」
周時予溫聲打斷,居高臨下地俯視周琦,唇邊笑意淡淡,說的話卻令人不寒而慄:
「我可以給你一次,自己走出去的機會。」
話畢,男人漫不經心朝不遠處投去一瞥,就見聞訊趕來的餐廳經理早帶著三兩保安嚴陣以待,見周時予望過來,紛紛恭敬鞠躬。
周琦自知鬥不過,臨走前還認為周時予只是順手英雄救美,惡狠狠剜了男人身後的盛穗一眼:「話還沒說清,我在停車場等你。」
「......」
周琦走後再沒人看笑話,生活照常,其他人很快又專註回自己事情。
盛穗仍心有餘悸,精神恍惚著,身體先一步向邱斯和周時予道謝。
「為美女效勞是我的榮幸,」邱斯見某人還拉著盛穗手不放,挑眉起身,「我去把你們那桌賬結了。」
說完他故意停頓,別有深意地看向周時予:「某人到時候記得給我報銷。」
盛穗正想說不必麻煩,就聽周時予言簡意駭地回了聲「好」。
「真的不用——」
話音未落,盛穗就感覺被輕輕環住的腕骨一涼,是周時予才想起鬆開她的手。
繼而肩膀微沉,男人脫下身上的西裝外套披在她肩頭,骨節分明的手攏緊領口時,周時予又微微俯身,薄唇停在她耳側。
沉靜溫和的微苦木香飄進鼻腔,氣味因為距離急劇縮短變得濃郁。
盛穗呼吸一緊,就聽低沉柔和的男聲落下:「周琦前科不少,不是合適的結婚人選。」
「單身未婚的人很多,」溫熱呼吸滾落耳畔,她抬眼跌進周時予黑眸,眼底有她看不透的翻湧情緒。
男人平靜而專註地望進她眼睛:「盛老師,你值得更好的。」
果然,剛才的爭吵都被他聽到。
盛穗忽地想起,兩人昨天在走廊撞見,周時予特意和她強調過的,也是單身未婚。
彷彿在有意點醒她什麼。
可她因為周琦的事,腦子還混沌一片,現在只想找個地方藏起來,悶頭昏睡過去。
不想再打擾別人,盛穗隨後提出要離開。
「打擾什麼,來了就一起吃唄,」結賬回來的邱斯出聲,同桌几人也看出盛穗和周時予關係不淺,紛紛挽留,「周琦還在外面等你,現在出去,又被纏上怎麼辦。」
「我在餐廳門口打車就好,」盛穗去意已決,故作輕鬆地彎眉笑笑,「他不敢怎麼樣的。」
幾人都被她笑意盈盈的模樣騙過,不再多勸,只好心叮囑她注意安全。
離開前,盛穗將身上外套還給周時予,怕被看出破綻般,有意避開男人低頭注視,轉身就走。
沒關係,只是打車回家而已。
周琦頂多在介紹人面前罵她兩句,不可能真的做什麼。
沒什麼好怕的。
電梯終於到達五樓開門,盛穗停下自我安慰跨步而入,下一秒,一道高瘦修長的身影就尾隨她進來。
鐵門關閉,封閉空間里,盛穗驚詫地仰頭看向面前男人。
周時予是什麼時候來的?
男人還是熟悉的從容不迫,將手中鼓囊囊的塑料袋遞過來,聲線溫和:
「打完胰島素要及時吃飯,低血糖會很危險。」
袋子里的食物肉蛋奶菜俱全,連導致血糖升高的碳水化物主食,都特意挑選了對糖尿病人友好的南瓜薏米飯和蕎麥麵。
盛穗低頭看著沉甸甸的食物袋,思緒紛亂。
周時予為什麼會知道這些?又為什麼要特意追出來?
盛穗想她應該滿腹疑惑,可當她接過還溫熱的塑料袋時,只感到眼底陣陣發熱。
明明他們只見過一次,周時予卻能輕易看透她的偽裝脆弱、她的人前逞強。
連她最難以啟齒的病,在男人口中也同樣雲淡風輕,提醒她吃飯的平和口吻,就像是在說最普通的一日三餐,而非對待一個「不合群」的糖尿病患者。
盛穗從沒遇見過,如周時予一般的人。
久久望著那袋食物,她如何也說不出拒絕,接過後低低道:「......謝謝。」
周時予垂眸,將盛穗眼底的遲疑收盡眼底。
理智告訴他不該衝動,如果為了一時快意把盛穗嚇退,過去十三年的等待,都將前功盡棄。
可見到她委屈低落,還是做不到無動於衷,還是會忍不住一次又一次越線。
「我現在要去公司,可以順路帶盛老師一程。」
這是最後一次;周時予心中告誡自己,鏡片后的黑眸是永不會被盛穗察覺的隱忍眷念。
如果她感到不適拒絕,他會立刻退後。
他決定將選擇權交給盛穗,壓抑的情緒讓潤透嗓音都微微發啞:「所以,」
「要和我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