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亥時初刻,到了儲秀宮第二次供水的時辰,崔鳳林今夜與李瑛辯佛經回來晚了些,這個時候方去沐浴,舒筠百無聊賴靠在引枕翻看裴鉞給她的那本《世說新語》。
上頭密密麻麻寫著註解,舒筠指腹輕輕撫過他的字跡,他的字如同這個人,冷峻雋永,言約意遠。
三月初的夜,涼風陣陣,似有花香飄進來,有宮人提著水桶進出,門開了一線縫,須臾,上回伺候她的那名小宮女悄悄邁了進來,她來到舒筠跟前,伏低悄聲道,
「姑娘,七爺在後院雕窗等您。」
舒筠一驚,他怎麼混入後宮了,七爺這個人行事慣為沉穩,偷偷摸摸來見她,莫不是有要事?
舒筠毫不猶豫趿鞋,裹上一件外衫,小宮女也在一旁替她穿戴,趁著崔鳳林不在,主僕二人悄聲出了房,沿著左側廊廡繞去後方,過了庭院,順著后罩房的角門出去,來到儲秀宮的後花園。
小宮女就守在角門處,朝她屈膝,
「姑娘儘管去,奴婢在這替您守著。」
舒筠有些慌,怕被人發現,有她守著,心裡稍稍踏實一些,後花園交雜栽種了一片桃李梨梅,梅樹已枯,梨花開得正盛,遠處的燭光熹微,雪白的花簇簇擁在枝頭,與粉嫩的桃花相間,光影綽約。
她穿過一片枯梅,來到後方的圍牆,從西往東沿著圍牆終於尋到小宮女所說的雕窗,隱隱約約有光線透進來,舒筠望過去,一道熟悉的身影淵渟立在雕窗外。
舒筠不自禁露出如彎月般的笑容,喃喃喚了一句,
「七爺。」
為免人聽到,她嗓音放得很輕,聲線清脆,有些甜膩柔軟。
絲絲滑滑,順入裴鉞心田。
他斷沒料到有朝一日,他會在自己的後宮與人偷會。
竟也有幾分別樣的趣味。
那張巴掌大的瑩玉小臉被雕窗小格給框著,顯得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越發水汪汪的,如明珠般晶瑩剔透
「夫子可有打你?」裴鉞先問出自己的擔憂。
舒筠輕輕一笑,將粉嫩的手掌抬起來給他瞧,「您不是幫我了嗎?」
「那就好。」裴鉞又湊近了些,甚至還刻意彎了彎腰,方便與她相視。
舒筠察覺到他的舉動,面頰很不爭氣地紅了。
裴鉞生得格外高大,不是健碩地令人犯怵的那種,反而勻亭修長襯得整個人極為挺拔,她每每與他對視都要仰著頭,怪累的。
「您這麼晚怎麼來了?這後宮可不是前朝,您待會怎麼出去?」小姑娘眨巴眼盛滿了擔憂,每一個眼神都彰顯出她的單純天真。
這樣的她,像極了不諳世事的瑰寶。
年輕的帝王將那雙清明而冷冽的眼垂下來,看著她極為認真道,
「想你,便來了。」
舒筠一口氣提到心眼,暈乎乎的,差點呼吸不過來,這種話都說出來了,意思已經和明顯,舒筠本就盼著能說明白,抓著機會便問,
「那您願意嗎?只要您點頭,我明日出宮與我爹爹言明,便可去你家議親。」學堂每旬放兩日假,明日上午有半日課,下午可出宮。
若是招婿,便該由女方主動去男方議親,反之亦然。
那雙眼如注入活力,生機勃勃。
小姑娘在他面前一直是靦腆而害羞的,頭一回這般有勇氣。
裴鉞含笑望著她,聲音沉穩而有力,「傻姑娘,我當然願意。」他們哪裡需要議親,只需一封聖旨便可。
舒筠高興極了,手中的綉帕快絞成一團,興奮地有些語無倫次,彷彿是為了說服他,支支吾吾補充道,「這年頭盛行厚嫁之風...咱們這樣便可省一筆銀子。」
裴鉞聽得一頭霧水,天子本無需媒聘,她若想,他可以給她體面。
「不需要省。」
舒筠笑意一僵,忽然卡殼一般,微微有些愣神,「不需要嗎?你家七兄弟,個個娶妻不知該費多少銀子。」
裴鉞看著她,只覺她過於可愛,以為舒筠擔心他娶不起媳婦,很斬釘截鐵道,「我不缺銀子。」
不缺銀子娶媳婦,就不會給人當贅婿。
舒筠心神一晃,
這樣的穿著氣度,她其實早就有數的,只是一直抱有幻想罷了。
舒筠視線一顫,就這麼釘在了雕窗上。
當初問明裴鉞家世后,曉得他是家中幺子,讓她產生了招婿的念頭。
又是裴鉞,讓她動搖了招婿的念頭。
只要夫君可靠,招婿或出嫁於她都能接受,只是這麼一來,爹娘就無人看顧了。
舒筠心裡萬分糾結。
「我...我知道了。」她垂下眸,小心翼翼將那點失落藏在眉睫之下。
裴鉞當她是害羞,卻也敏銳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可他細細回想二人之間的對話,實在不明白哪句話回錯了。
二人心思各異。這時,桃林後傳來小宮女一聲咳。
舒筠便知有人來了,連忙抬起眼,露出羞答答的笑容,
「我先回去了....」明日出宮與爹娘商議再做決定。
裴鉞還想說什麼,卻見小姑娘跟花兒一般從綠葉之後閃開了。
*
裴鉞離開儲秀宮后,前往慈寧宮。
太上皇請他過去,必定是等著的。
行至慈寧宮後方的宮道,一道身影鬼鬼祟祟地從轉角繞了出來,
「表兄....」
謝紜夜裡借口探望太皇太后,在慈寧宮待了許久也沒等到裴鉞來,出來繞了一圈吹了半個時辰冷風,結果真被她撞到了。
她差點喜極而泣,卻還是很努力壓下激動的情緒,柔柔下拜,為了讓自己表現出溫婉端莊的形態,這個姿勢她特意在閨房錘鍊許久,今日臨場,倒也勉強發揮出七八分。
裴鉞只淡淡嗯了一聲,心裡還在折磨舒筠態度為何有變化,壓根沒在意她,謝紜見裴鉞神思不屬,又委屈地喚了一聲,「表兄,您聽到我說話了嗎?」
她仗著母親是太上皇唯一在世的妹妹,平日也拿喬身份刻意套近乎。
事實上,裴鉞與她並不熟,不過看在幼時大長公主照顧過他的份上,給幾分體面。
「你怎麼在這?」
謝紜等到他這句話,開始委屈巴拉地講述自己出現在這的緣由,又恰到好處從袖下掏出一本書冊,「不知表兄可否講解與我聽。」
借著風燈的光線,裴鉞辨出那是一本《世說新語》,也不知謝紜從何處打聽到他喜歡這本書,裴鉞頭疼地按了按眉角,「我沒空,你尋夫子講解更妥。」
謝紜並不奇怪,若裴鉞肯答應教她讀書,她也不至於淪落到大晚上跨過半個皇宮,來慈寧宮外堵皇帝。
她的目的便是為了展示她很好學,且與他喜好一致。
裴鉞看著「好學」的謝紜,忽然想起絞盡腦汁偷懶的舒筠,唇角微不可見地扯了扯。
這越發讓謝紜確認她的判斷是對的。
謝紜懂得適可而止,連忙給裴鉞讓路,然後高高興興回了儲秀宮。
亥時三刻,裴鉞抵達慈寧宮後殿的暖閣,通明的殿內,檀香裊裊,滿頭銀絲的太皇太后靠在引枕上微微闔著眼。
裴鉞並不知太皇太后也在等他,連忙上前給她老人家行禮,又適時攙著她坐起一些,愧道,「這麼晚,您怎麼還沒睡?」
裴鉞母親早逝,自幼被太皇太后養在慈寧宮,祖孫倆感情極為要好。
太皇太后眼梢掛著笑,示意他不要在意,「哀家與你爹爹話閑呢,你別放在心上,皇帝,今日喚你來,是哀家的主意,哀家有話跟你說。」
裴鉞連忙道是,又親自給她老人家添了一個軟枕,讓她靠得更舒服些,隨後退下來坐在太上皇對面的錦凳,太上皇一身緙絲湛色褙子,優哉游哉靠在圈椅里替太皇太后焚香,看樣子沒有打算插話。
太皇太后抿過一口水潤了潤唇,開門見山道,
「今日的事祖母已聽說,且不論臣子做法對與不對,你是該立后納妃了。」
「李轍居功自傲,把持中樞,他的孫女李瑛隨了他的脾氣,你不喜歡。」
「謝紜出身江南謝氏,謝駙馬文才為當世第一,蜚聲四海,是朝中唯一敢跟李轍抗衡的人,你欣賞謝驍才氣,卻是不喜謝紜驕橫,故而也不肯娶她為妻。」
「說來說去,最合適的要屬百年世族出身的崔鳳林,崔家歷代公卿,名門望族,其女養得進退有度,論性子為皇后不二人選,可是這孩子哀家見過幾次,哀家尚且看不清她的深淺,故而不敢讓你輕易立她為後。」
「皇帝之所以久久不婚,不就是不服那些臣子約束過多,恐外戚勢大幹政么?」老人家笑了笑,「哀家給你出個主意。」
太皇太后雖精神不濟,此刻語氣卻格外乾脆,「先不立后,按照禮部規矩,五品以上大臣府邸,將家裡十五以上女孩兒送入皇宮參選,你挑著有眼緣的全部納進來。」
裴鉞眼眸眯了眯。
太皇太后漆灰的眼眸鑠光依舊,「然,李家,崔家和謝家,皆是開國功臣,你不娶是不成的,怎麼辦呢,由哀家下懿旨,封李瑛,謝紜與崔鳳林三人為賢,德,榮三妃,位份不分上下,今後三人誰能誕下長子,再冊封為後,如此朝臣無話可說,也平衡了李謝崔三家的矛盾。」
「人到了你後宮,便是你說了算。」太皇太后傾身往前,「皇帝以為如何?」
裴鉞閉著眼沉默了。
見裴樾不答,太皇太后嘆道,語氣放緩,「祖母年事已高,鉞兒,你不能讓我死不瞑目。」
太上皇聽了這話,心裡不痛快,側身睨著裴鉞,斥道,「這虧得你祖母高瞻遠矚,能想出這兩全其美的法子,我看你就應了。」
裴鉞心中閃過一絲躁意,他何嘗不知祖母這個法子高明睿智,只是處處都周全了,唯獨沒周全他的心意,顯得他是一個生孩子的工具,雖明白這是天子必須承擔的責任,裴鉞心中猶然不快。
想起儲秀宮那個嬌滴滴目若朝露的女子,裴鉞眼神微凝,
「還請祖母緩孫兒兩日。」
太皇太后養大裴鉞,曉得他骨子裡有些傲氣不肯輕易折腰,並不多言。
倒是太上皇蓋好香爐,幽幽睨著他笑,「我聽聞你最近對一女子上了心,成日給她做好吃的,連我的螃蟹你都敢偷。」
太上皇不是不想打聽,只是裴鉞的人口風極緊,他壓根查不出來。
太皇太后聞言露出訝色,甚至含著喜悅,「有這回事?」裴鉞遲遲不肯納妃,太皇太后憂思成疾,身為天子,承載著無上的尊榮,也必然要承擔相應的責任,高處不勝寒,若裴鉞能遇到喜歡的女子,何嘗不是一絲慰藉。
裴鉞俊臉沒有半分變化,「是。」
太上皇坐正身子饒有興緻問道,「是哪家的姑娘,明日帶來慈寧宮,讓你祖母瞧瞧。」
太皇太後跟著點頭,「只要是你喜歡的,哀家就不怕得罪人,定給她獨一份的賞賜。」
母子倆都很好奇是個怎樣的女子,能惹得皇帝傾心。
裴鉞倒也沒推辭,頷首道,「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