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已是暮春時節,初夏將至。戶外雜花生樹、鳥鳴雀躍,一派生機勃勃之相。
盛京夫子廟巷,李家的宅子里。
緊張、壓抑和惶惶不安的氣氛卻籠罩在整個院子里。
前院里,被當做聘禮的金銀器皿、綾羅綢緞、珠釵頭面被盛放在綁著紅色綾綢的箱籠里,擺滿了整個花廳。
而這個宅子的主人——大理寺寺正李文通,此時卻簌簌發抖的跪在花廳的中央,額頭冒冷汗,拉聳著腦袋一句話都不敢說。
偶爾忍不住抬起頭,偷瞄一眼前面坐著的人,跟著又馬上惶惶的低下頭去。
花廳的上首此時坐著的,是一個二十齣頭,手持綉春刀,身著飛魚服的青年男子。
他右手平放在身側的小几上,手下壓著一疊厚厚的文書,旁邊還有一碗正冒著熱氣的茶湯。
他低頭看著跪在地上的李文通,緩緩的開口:「……北鎮撫司受陛下倚重,監察百官,專理詔獄。李大人,你一個小小的正六品寺正,這些年收受的東西倒是不少啊,你猜我手中的這些東西,夠不夠我北鎮撫司將詔獄里的刑具全都對你用一遍。」
李文通趕忙將頭壓得更低,聲音哆哆嗦嗦:「大人,大人饒命!」
男子看他的目光帶了幾分輕蔑,只是謹記自家大人的吩咐,於是繼續開口:「想饒命,倒也不是不行,我家大人看上了你家大姑娘,想娶為妻室。若你與我家大人成了翁婿,倒也什麼話都好說。」
「可是小女,小女……已有婚約!」
男子像是沒有聽到他的話,聲音繼續不咸不淡:「我們大人身襲武安侯爵位,又受陛下器重,擔任錦衣衛指揮同知,執掌北鎮撫司,配你一個六品官的嫡女,該是綽綽有餘了。我若是李大人你,就該偷偷的笑著樂。」他勾起了兩邊的嘴角,卻不似在笑:「難不成李大人你,還敢嫌棄我家大人」
「下官不敢,下官就是有十個膽子,也不敢嫌棄同知大人。」
男子冷「哼」:「李大人究竟是跟我回北鎮撫司的詔獄,還是收了聘禮,高高興興的準備嫁女兒,全在你一念之間。」
李文通連忙道:「同知大人能看上小女是下官的福氣,下官這就讓小女與宋家大郎退親……不,小女與宋家大郎的親事只是內宅婦人的戲言,既無媒妁,也無三書六聘,不作數的,不作數的。」
男子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李大人知進退就好。」
「希望李小姐也能如李大人一般知進退,我家大人成親,可不愛看到一個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新娘子。」
花廳之外,躲在窗戶外的榮媽媽聽到花廳里兩人這一通言語,氣得不由的跺了跺腳。
身前的兩隻手用力的交握著,因為氣憤,手背上的青筋都浮了起來。
花廳里的男子還在軟硬兼施的恐嚇著李文通,榮媽媽卻無心再聽,抬腳轉身離開,匆匆的進了二門,直接往內院而去。
穿過花木假山,青石小道,穿山游廊,一路到了東邊名為靜思院的一座兩進小院。
剛一踏進院門,便看到何氏的丫鬟墜兒站在門口,見到榮媽媽進來,面上有些尷尬,低聲的喚了一聲:「榮媽媽。」
榮媽媽皺了皺眉,見她在此便知裡面必有不速之客,撇了她一眼,也不應她,越過她直接進了房門,裡面果然有何氏的身影。
何氏正在屋裡走來走去,說話的聲音又快又急切:「……昭姐兒,我和你爹爹不會害你的,趙小侯爺有什麼不好,年紀輕輕便承襲武安侯府的爵位,又深受陛下恩寵身居高位,執掌北鎮撫司,滿盛京的青年才俊,哪一個能比得上他的權勢和地位。你若嫁給他,一進門便是武安侯夫人,榮華富貴享用不盡。」
何氏說著轉過身,看著前面坐在棋桌前的年輕女子,繼續道:「你爹爹不過是正六品的大理寺寺正,在這天上掉塊磚都能砸中二品大員的盛京,你爹爹連只螞蟻都不是。你能嫁給趙小侯爺,那都是祖墳里冒青煙……」
棋桌前的女子看起來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白色羅裙,碧色褙子,頭挽高髻,戴幾樣簡單的珠釵,雖是坐著,但仍難掩其玲瓏身姿。
她左手持棋譜,右手捏白子,右邊的衣袖微微下滑,露出手腕中翠碧的翡翠手鐲,襯得她白皙的手腕仿若凝脂,捏著白色棋子的的纖纖長指瑩瑩發亮。
她仿若沒有聽到何氏的話,面容沉靜,盯著棋桌上那盤還沒下完的棋局,連眉毛都不曾動一下。跟著過了一會,她將捏著的棋子放入黑白棋子縱橫交錯的棋盤中。
何氏看著毫無所動的她,甚是無奈,不滿道:「昭姐兒,你倒是應句話呀。」
女子將手中的棋譜放下,緩緩轉過身,這才讓人看到了她的面容。垂眸抬首,美目流轉間,眉目如畫,瑰姿絕艷——「嘗矜絕代色,復恃傾城姿。」
那是一張極其令人驚艷的臉
而她,正是李文通之女,閨名「昭昭」。
榮媽媽看著她,饒是自己親自奶大的姑娘,日日面對著,但每次看著她,榮媽媽仍難掩驚艷和驕傲之色。
都說滿盛京里,容貌才情最出色的當屬武安侯府的趙家小姐,榮媽媽偶然見過那位以才貌聲名遠播的趙家小姐,在她看來,要論容色,自家小姐毫不遜色趙家小姐,甚至要略勝一籌。
在榮媽媽的記憶里,已經過世的尉氏已是極其傾城的女子,大姑娘長相肖母,但長相卻比尉氏還要勝上三分。
何氏見李昭昭回身,以為她聽進了自己的話,正要高興,卻見李昭昭只是端起旁邊小几上的一盞茶碗,輕輕的抿了一口,放下茶碗后,又重新回過身,將棋盤上的黑白棋子撿起來,放回各自的棋缽里。
何氏不由急迫:「……昭姐兒,都說後娘難當,我雖不是你的生母,可憑良心說,我過門這些年,家裡里裡外外,哪一樣不是先緊著你,可有一絲委屈苛待了你。我知你不曾將我當成母親看待,可我心裡卻是把你當親生的還要親的。我讓你應下這門親事,全是為了你著想,沒有一絲一毫的私心……」
榮媽媽聽著面上露出幾分諷刺和不屑,大小姐年幼失母,老爺當年孝期剛出就迫不及待的迎娶繼室,而何氏卻是揣著三個月的肚子進的門。
何氏進門后,的確不曾苛待過大小姐,待大小姐甚是殷勤討好,但榮媽媽早知她心裡打的壞主意,不過是見大小姐長得容貌出色,想著奇貨可居。
大小姐年幼時,尉氏為其定下了與宋家大朗的親事。後來尉氏過世,宋老爺因在外戚曹氏一族牽涉的貪腐案中死諫天子嚴懲曹氏一族,在朝堂內觸柱而亡,宋家因此遭天子和太子的厭棄,門第沒落。
何氏見宋家落魄,沒少攛掇著老爺向宋家退親,然後想辦法找門路將大小姐往幾位皇子府里或皇宮裡送,讓大小姐當個皇子側妃或天子寵妃,李家好藉此雞犬升天。
若不是兩家早已交換了婚書,大小姐主意又正,不肯退親,說不定還真如了何氏的意。
便是如此,尉氏和李老爺兩人也沒少找「不忍女兒出嫁后受苦」這樣的借口阻礙兩人成親,非要宋家大郎考取了功名之後才能上門迎娶,生生將大小姐耽擱到了十七歲還未出閣。
如今宋家大郎好不容易蟾宮折桂,成了聖上欽點的新科探花郎,大小姐也總算苦盡甘來,這武安侯府卻這時候上門強迫求娶,何氏更是一肚子禍心,想將大小姐往火坑裡推。
那位武安侯府的趙侯爺是什麼人,說起來好聽,又有爵位又執掌北鎮撫司,但滿盛京誰人不知其手段陰狠毒辣,行事窮凶極惡,死在他手中的朝廷官員和平頭百姓不知多少。
且他貪色驕淫、風流放蕩的名聲在外,聽聞不止府中豢養了數不清的美人,連這盛京的煙柳之地,到處都是他的相好。
這種人又豈是良配。
榮媽媽想到這裡,沉著臉往前走,在何氏跟前站定,敷衍的屈了屈膝,喚了聲「夫人」,打斷了她滔滔不絕勸說李昭昭的話。在何氏停了話頭,皺了皺眉正要表達不滿的時候,她又已經走到了李昭昭跟前,行禮問安后便站到了她身邊,抬頭挺胸。
何氏自來不喜榮媽媽,認為這老婆子倚老賣老不將她放在眼裡,若不是李昭昭護著,何氏早想將她發賣出去了。此時看著站在李昭昭身邊一臉將她當成「惡毒後娘」的榮媽媽,甚是不悅。
她此時沒空與榮媽媽計較,便只好收起了不悅,繼續與李昭昭列數列數嫁進武安侯府的好處,或是拿帕子按了按眼睛,擠出兩滴淚扮起了可憐。
「昭姐兒,你就算心性高潔,看不上武安侯府的富貴,你也替你爹爹想想,為咱們李家闔府想想。上門提親的那位林千戶已經說了,若咱們家不應下這門親事,就要請你爹爹去詔獄走一趟。」
「這詔獄是什麼地方,有去無回的地獄之所,你爹爹若真進去,焉還有命回來,難道你真的忍狠心看你爹爹遭遇牢獄之災甚至丟了性命。還有咱們這闔府的婦孺老少,沒了你爹爹,又該如何,難不成上街乞討去……能有上街乞討的日子只怕都是好的,趙侯爺是出了名的眥睚必報之輩,只怕他連咱們闔府都不放過,到時咱們一家人只能陪你爹爹一起進閻王殿……」
李昭昭仍是不為所動,連眼睛都沒有抬一下。
「我知你心裡惦記著宋家大郎,可我已經打聽清楚了,不止趙小侯爺看中了你,趙家的小姐在瓊林宴上也看上了宋家大郎。那位林千戶來咱家提親的功夫,那位趙小侯爺同時也去了宋家給自家妹子提親。」
「以趙小侯爺的手段,若宋家大郎不答應這門親事,豈有好果子吃。功名被奪只怕都是小事,說不好還要陷入牢獄之災。你既心裡念著宋家大郎,難道忍心看他十幾年寒窗苦讀,好不容易考了功名卻一朝盡毀,甚至為此丟了性命……」
李昭昭臉上的表情終於有了微瀾,拿著棋子的手頓住,垂著眉一語不發,最後將棋子握進掌心。
何氏自是敏銳的發現里李昭昭臉上的變化,心知她將這些話聽進去了,心中暗喜,於是越加向她預測起了宋家大郎若拒親會遭致什麼慘無忍睹報復。
而同一時間,在魚柳衚衕宋家所居宅子里。
宋頤憤怒的看著坐在首與他一般年歲的男子,渾身發抖:「……你這是恣肆枉法,我與張世煥素無什麼交集,亦不熟稔,不過只是碰過幾次面,春闈時又恰好分在毗鄰的考席,張世煥春闈作弊一案與我何干。我是陛下欽點的探花,豈由你們北鎮撫司為所欲為、隨意攀誣。」
坐上的男子勾起了唇角,噙著一抹笑。
「有沒有干係,不由你說了算,由我說了算。張世煥如今在我北鎮撫司的詔獄里,只要我想,他就會在供詞里寫出你是共犯,到時你這探花郎只怕也當不了幾天了。」
那本是一張極其昳麗的臉,長眉若柳,穠纖得衷。因為相貌過於俊美,甚至顯得有些陰柔,可偏偏一雙眼睛看向人時,卻又顯得深邃凌厲,寒光凜冽,讓人生畏,不敢對視。
「不止是你,還有你那膽大包天的好弟弟,竟敢替人抄寫辱罵太子的文章,也合該到我的詔獄里走一趟。到時你們兄弟二人一起進了詔獄,倒是能有個伴,只是你那病重在床日日要金貴藥材吊著命的母親,不知還能活幾天。」
男子隨手轉動這手中的兩顆鐵球,昳麗的臉上含著笑,但卻說著最恨的話。
「我妹妹瓊枝玉葉,能看得上你,那是你的福分。我屈尊紆貴專程來提親,你既然敬酒不吃,那就吃吃我的罰酒。」
宋頤直視著眼前的男子:「婚姻之事講究你情我願,且我早有婚約,豈能另娶她人。趙家小姐金枝玉貴,才貌雙全,什麼樣的郎婿找不著,何必來勉強宋某這個微塵之人。」
「婚約?」男子像是這才想起來,「啊」了一聲:「你說的是你與李家小姐的婚約嗎?忘了告訴你,我已經派人前去提親,過不了多少時候,她會是我武安侯府的夫人。」
宋頤眼睛睜大,臉上不可置信,然後眼睛漸漸冒起熊熊的按耐不住的怒火:「你這是強取豪奪,昭昭絕不會答應你的。」
男子「哼」了一聲,將手中的兩顆鐵球「啪」的拍在桌子上,然後站起來,這才讓人發現,這個長相過於妖艷俊美到有些女相的男子,身材卻比宋頤還要高大幾分。
他緩緩的走到宋頤的面前,居高臨下的看著他,挑起了眉,然後抬手輕輕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究竟是做我武安侯府的乘龍快婿,還是做我北鎮撫司的階下囚,你好好的考慮清楚。」
宋頤整顆心都在往下墜落,下面是越來越深不可見的黑暗,因為憤怒、不甘和絕望,他整個身體都在顫抖。
窗戶之外,明明剛剛還陽光普照,晴朗無雨,不過瞬間的功夫,卻轟隆隆的下起了大雨來。
他從沒有一刻像此時那樣清晰的感覺到,權勢之下,他就像是那隻逃脫不了五指山的石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