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崔起縝如今年過四十,俊美面龐上蓄了鬍鬚,愈發顯得威嚴穩重。
聽得女兒這般問,他先是一愣,隨即又明白過來她在擔心什麼,溫聲道:「兕奴放心,那人是個可堪託付的。」
選擇陸峮,他自然有自己的思量。
能自一介鄉野獵戶成長為如今直逼長安的叛軍之首,陸峮此人,定然是有些真本事的。
此人出身鄉野,雖為長安城中世家大族所詬病不屑,今日一見,崔起縝卻覺得他是難得的坦率朗正。
今後無論是世家仍舊攬權,還是新君有意大權獨握,崔起縝都能應對。
唯獨在女兒親事上,崔起縝起了野望。
既然如今這世家大族之中的兒郎里挑不出堪與兕奴相配的,那便選擇天命所顧的新君。
他的女兒,也一定承得住與帝王並肩的福氣。
崔起縝撫須,笑得很是意味深長。
崔檀令卻有些失望。
說來說去,還是沒說到點子上!
陸峮,到底生得怎麼樣?
聽說打仗的武將,生得都十分雄壯高偉。
她這幾日也聽了不少叛軍一路直取大城的事迹,其中便以陸峮最為勇猛,鋒芒驚人,戰功赫赫,憑藉其所向披靡的戰功很是吸引了奚朝的一批將士,以陸峮為首的叛軍隊伍便如滾雪球一般壯大了起來,甚至到了一城,尚未攻城,便有城中將領主動開了門迎他們進去。
落在旁人眼裡,這陸峮定然是一尊殺神,人人都懼怕他。
可落在崔檀令眼中,想的便不一般了。
這般會打仗,那他定然比尋常武將還要威武!
難不成,就像那怒目金剛一般?
想到今後床榻邊會睡著一個怒目金剛一般的夫婿……
崔檀令眼前一黑。
因著這樣一層憂慮,崔檀令又將自己關在屋裡三日。
盧夫人想起這幾日女兒怎麼也不肯過來自個兒院子里用膳,不由得又瞪了一眼罪魁禍首。
偏偏今兒是有大事要忙,崔起縝看著愛妻面含怒色,只得低頭親了親她:「我晚上回來時再與你賠罪。」
說完,他又撫了撫妻子猶如春日海棠一般美艷無雙的臉龐,腳下步伐不再停滯,大步往外邊兒去了。
盧夫人看著他的背影,暗暗唾了一口。
呸,老不正經。
·
崔起縝今日的確是有要事。
至今已延續了兩百七十三年的奚朝將在今日,由最後一位奚式天子,奚無聲宣告它的覆滅。
大政殿中,奚無聲身著天子朝袍,頎長卻難掩伶仃的脊背挺得筆直。
少年清俊而蒼白的臉上沒什麼表情,聽得內侍說道:「承天不佑……」時,嘴角忽地勾了勾。
他的確是不怎麼幸運。
出身在皇家,應該是一件幸事,偏生是生在了大權旁落,風雨飄搖的皇權末路之時。
尚未等他親政拿回屬於天子的權勢,便有人狠狠扒下了皇室遮羞的華衣美服。
連手中權柄尚且被人輕易奪走,奚無聲慶幸他沒有露出真實心意。
不然他心裡的那個女郎只會跟著他一塊兒落到泥地中受苦。
奚無聲被封為了長寧侯。
人人都說這是新君心慈,還能給他這個前朝天子一個爵位,叫他不至於失了性命,流離失所。
奚無聲在朝臣們冷淡中又含著些忌憚、不屑的目光中,平靜地摘下了象徵天子的十二旒冠。
在臨走的前一瞬,他回頭望了一眼龍椅。
終有一日。
終有一日,他失去的東西,都會重新得到。
·
盧夫人遣人去買的寶石頭面果真很美。
崔檀令坐在菱花鏡前,看著自己被梅竹和水竹慢慢裝飾成另一般華麗凜艷的模樣,還有些不適應。
不過這種出門裝威風的事兒十天半月總有一回,她慢慢兒地也就習慣了。
之前聽她這麼說,身邊兒伺候的女使就記住了,紫竹年紀小些,做事麻利,性子卻比一般女使要活潑一些,看著娘子呆愣愣地坐在鏡前,神色淡淡,偏生身段纖細又窈窕,整個人都透出一股如畫中人一般的超逸氣度。
紫竹笑道:「讓奴婢猜猜,娘子是不是又在想這回出門去參加孟郡公家大娘子舉辦的宴會,該怎麼裝威風的事兒?」
這話說得俏皮,崔檀令笑了,綠枝輕輕瞪她一眼:「又胡說。」
娘子是清河崔氏最受重視的女郎,身上本就自帶威儀,怎麼能算得上是裝威風?
綠枝平時脾性嚴謹,卧雲院里的其他女使或多或少都有些怕她,但紫竹聽出她話里沒多少斥責意味,便笑嘻嘻地繼續道:「奴婢可沒說錯!咱們娘子就是個淡泊性子,雖說出生在金銀窩裡呀,可一點兒都不像是其他世家女郎一般愛逞威風,是個好心性的主兒。」
見端若玉蘭的女郎只是微微笑著,沒有出聲,圍繞在她身邊兒的女使們嘰嘰喳喳說得更加熱烈了。
又呆坐了一會兒,崔檀令覺著早起的腦子總算清醒了一些,這才微微頷首:「去瞧瞧馬車準備好了嗎?」
綠枝應了一聲,紫竹看著隨著女郎站立起來而舒展開來的紫色長裙,那上邊兒似乎暈染了最為瑰麗的霞彩,腰際上垂下的孔雀紋如意絲絛尾端微微飄揚,上邊兒鑲嵌的合浦明珠溫潤又華貴。
可惜了,這般美貌的女郎,竟要嫁給一個突然發跡的泥腿子。
紫竹越想越覺得為娘子覺得不值,但是今兒娘子好容易想要出門裝裝威風,她不能提起娘子的傷心事兒。
她阿娘常說,這女人嫁了人啊,就沒什麼歡愉時光了。
如今娘子還沒進那泥腿子的門兒,得抓緊時間讓娘子好好樂呵樂呵才是!
紫竹殷勤地扶著崔檀令出門去了。
·
孟郡公府的大娘子孟如宜方才還在和嬌客們說笑,女使翠螺腳步匆匆地進了屋,在她耳邊低語幾句,孟如宜臉色笑意更濃,對著幾位嬌客笑說了幾句,起身隨著翠螺一塊兒走了。
四牡彭彭,八鸞鏘鏘。
看著那香車寶馬迤邐而來,孟如宜緩緩攥緊了手中的錦帕。
這崔三娘,可真是好運氣。
饒是心中百轉千回,見著來人時,孟如宜還是笑著略迎了幾步:「稀客,真是稀客。」
崔檀令微笑著回握住她的手:「又來叨擾孟大姐姐了。」
孟如宜笑得更加溫柔:「說什麼叨擾?你能來啊,我們家這郡公府才叫蓬蓽生輝。」
這話里頗藏了幾分深意。
崔檀令只當聽不懂,反正旨意還未下發,她若上趕著認了,豈不是要叫旁人覺得她們崔氏仗勢逼人,憑著威勢逼新君立崔氏女為後。
再說,前頭邊兒奚朝最後一位天子剛剛退位,那叛軍頭子……這般稱呼似乎有些輕蔑,直接叫他的名字,崔檀令想到前幾日為何發愁,又有些不太樂意。
崔檀令想了想,還是決定用那人來稱呼他。
那人若想即位,還得叫以崔起縝等諸位大臣三請三拒再請之後,才能正式得登大寶。
還能留她幾天瀟洒日子。
只是這過了十天半月出門參宴的事兒不能改。
崔檀令想到因為自個兒的懶筋兒時常犯,不想出門應付諸多人情往來,這才定下隔段時日才出門赴宴的規矩。
沒成想倒是誤打誤撞傳出了她生性高潔,端方知禮的名聲。
崔檀令聽到這個消息時,還私底下問了盧夫人。
盧夫人愛憐地摸了摸女兒玉嬌花柔的臉,下一瞬便因著她的話而僵了臉色。
崔檀令仰頭問她:「阿娘,你是不是花錢叫人吹捧我了?」
什麼吹捧!
那是為了叫她們崔氏女郎美名遠揚,所做的一些必要宣傳!
自然了,主要還是因為她們兕奴爭氣,稍稍露了一面,那些個酸儒文人便自發地替她寫了不少長詩駢文。
看著當時尚且有些稚嫩的女兒,盧夫人但笑不語。
事到如今,盧夫人夜深時偶爾回憶起這件事來,還有些後悔。
悔她將女兒的名聲給宣傳得太好了,崔氏想要向新君獻上投誠的禮物時,第一眼便選中了她最為珍愛的掌上明珠。
·
見著崔檀令來了,往日與她相熟的貴女們相繼走了過來。
武安侯家的二娘胡連姣拉著她的手,見她腕子上套著一個新的翡翠鐲子,不由得笑道:「你那最寶貝的蓮花鐲子呢?竟也捨得換下來了。」
崔檀令輕輕瞪她一眼:「知道來這兒會見到你,可不就得打扮出些新意來?」
這話惹得眾人都笑了起來,正值芳華的女郎們這般言笑晏晏,妍態各異,湊在一堆時又十分養眼。
崔檀令隱隱被大家簇擁在中間,儼然有一種花中之王,牡丹國色的美態。
孟如宜繞過長廊,見著諸位嬌客三三兩兩玩得都很是熱鬧,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她這人最好面子,這回舉辦的宴會都沒叫她阿娘插手,從垂花門前擺的花兒到嬌客們吃喝的飲食單子,都是她一手操辦的。
只是……
孟如宜看著那個突然過去崔檀令身邊兒說話的女使,眉頭一蹙,這人瞧著面生。
能被她挑到舉辦宴會的羞花園伺候的女使無一不是機靈穩妥的,這人瞧著身段就有些粗笨,她可瞧不上眼——
等等,崔檀令怎麼和她一塊兒走出去了?
孟如宜抬了抬步,正想走過去瞧瞧,可不知想到了什麼,她咬了咬唇,綉著千百朵粉彩桃花的錦鞋上綴著的明珠隨著主人的動作剛剛一顫,又迅速恢復了平靜。
·
陸峮昨日便進了長安城,率了兩隊親兵守衛在旁,此時正在同紀同申等幾員大將商量事宜。
聽了親兵傳來的消息,陸峮抬了抬眼:「長寧侯找著了?」
長寧侯,又或者稱呼他為先朝的天子,早在昨個兒趁著陸峮他們進城時,自個兒逃出了宮。
陸峮自個兒是從苦日子裡過來的,自然也怨恨過高坐龍椅之上的天子為何毫無所為,可是隨著他越走越高,也琢磨出了不少東西。
罷了,不過是個軟蛋小白臉罷了,他不敢和世家硬扛,他陸峮敢。
陸峮沒想過要他的命,只好吃好喝地養著,別再鬧出什麼事兒來便行。
親兵面帶難色,陸峮最見不得大男人這般猶豫不決的模樣,劍眉一豎:「有什麼事,直說便是!」
親兵頂著其他將士的目光,有些尷尬,支支吾吾道:「這件事兒有些……有些大,俺只和主公說!」
陸峮微微頷首,叫他們出去放放水,喝喝茶。
沈從瑾臉色的笑容一僵,有這麼個豪邁不講虛禮的主公,他不禁開始擔憂起主公與崔氏女今後的日子。
聽說那崔氏女是長安城諸多貴女中最拔尖兒的一個,這是自然,不然她也不能被選中來與主公聯姻了。
只是這世家大族裡出來的女郎大多都嬌氣得很,若是見著主公這般豪爽不羈的真漢子,一時不適應,露出嫌棄之色來,叫主公不高興了可怎麼好?
陸峮不知道他的好軍師心裡邊兒在為什麼發愁,只看著那個囁喏的親兵:「人都走了,還不快說。」
親兵眼一閉,心一橫:「那長寧侯,是偷偷去私會小娘子了!」
竟是為愛出逃?
陸峮對這些情情愛愛的不感興趣,只『哦』了一聲:「繼續盯著,私會完了就將他送回宮裡去。」
主公的胸襟,竟如此廣闊!
親兵抖抖索索地補充了一句:「……私會的是,是主公您的婆娘……」
人一慌,他又開始說起土話來。
婆娘?
什麼婆娘?
他可還是個清清白白的漢子!
陸峮剛想罵那親兵吃多了酒腦子也被糊住了,可腦海中有什麼一閃而過。
似一座小山般巍峨英武的男人忽地站了起來,眉頭皺得緊緊,長寧侯私會的,竟是那個要嫁進他們老陸家的嬌滴滴大小姐?
雖說人還沒過門,可他陸峮點了頭,那她就是他們老陸家的人!
怎麼能跟長寧侯那種沒種的軟蛋小白臉私會?
陸峮不高興了。
親兵看著主公冷毅的側臉,心中不禁升起一股自豪。
未來的主母可真是沒眼光,待她親眼見到了他們主公的英姿,哪裡還看得上長寧侯那樣手無縛雞之力的小白臉。
陸峮握了握佩刀,聲音沉如夏日悶雷:「帶上二十個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