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加繆說，我們四十歲的時候，死於一顆我們在二十歲那年射進自己心裡的子彈。

周橙沒想到她會在十九歲這年社死於一個高中課堂上佔比還不到五頁紙的標誌重捕法。

——形勢很明朗了，宋韞就是那條被她放生魚塘又重新釣上來的大尾巴魚！

短短半分鐘，周橙的腦子裡閃過了十多種公關方案，包括但不限於從一輛全速行駛的公交車上跳下去、連夜捏造一份車禍失憶的病曆本以及用一個強吻消弭他的怒火等等。

最後周橙的視線在他飽滿的唇瓣上停留了兩秒，蠢蠢欲動片刻最終還是作罷。

她往後挪了半個位置，稍稍遠離他的侵略區，心中組織著語言，慢吞吞把手機推回去：「不用掃了，我們之前是加過好友來著。」

對面沒反應，她抬頭看他一眼，語意含糊道：「我們之前不是聊得……不太順利么，我其實一直後悔來著。正好那天密室碰見，我就假裝沒認出你，就當重新開始了嘛……」

沉默片刻，宋韞開口：「你的意思是，你一開始就認出我了？」

周橙不假思索：「當然！你帥得這麼有辨識度，我又沒有瞎，怎麼會認不出！」

宋韞扯著唇角露出個沒有溫度的笑：「是么。」

「我承認自己的戀愛觀確實有點問題。你知道我媽那人，她從小給我灌輸不正確的愛情理念，我年紀小難免受她影響。」周橙甩鍋毫無壓力，一副推心置腹剖析童年創傷的誠懇態度，「不過你放心，我絕對不是那種腳踏兩隻船的人渣！我已經改過自新了，今年只要過你的微信！我發誓！」

她舉起右手信誓旦旦，目光堅定澄澈，很難讓人懷疑她的真誠。

宋韞看起來也被她打動了，手機收回來揣進兜里，臉色有所緩和。

他說：「那你還記得，你是在哪裡加了我的微信？」

周橙的大腦從來沒有轉得這麼快，迅速提取了到「城東校區」關鍵詞，篤定回答：「大一下，你來這上黨課，我在……我攔住你要的微信！」

聞言，宋韞垂眸無聲笑了下。

他一笑，周橙的心就放下一半：穩住了。

這時，公交車上響起到站提示音，男生宿舍區馬上就到了。

宋韞站起來：「我先回去了。」

周橙揪住他的袖擺，眼巴巴仰視他：「那你還生氣么？明天還跟我出去過生日嘛？」

宋韞把傘遞給她，語氣平靜：「當然，已經約好了不是么。」

「嗯嗯！」周橙用力點頭，眼神重新煥發神采，這才注意到他身上還只穿著一件單薄的打底T恤，指著身邊座椅的毛衣：「你快點把衣服穿上吧，外面很冷誒，會著涼。」

「不用了，隨你處理吧。」宋韞最後掃一眼那件毛衣，越過她下了兩級台階站在後門邊。

公交車已經駛入BRT站台，周橙忽然想起什麼：「我們還沒有約好明天見面的地點。」

「你定吧，微信通知我就好。」車門砰地一聲打開，宋韞下車前偏頭看來一眼，「小號今晚就註銷了，記得大號找我。」

周橙一呆，眼睜睜看著他走下站台，黑色的背影很快融入昏暗的雨夜中。

「……」

**

已知，周橙微信里大大小小加上親屬朋友微商代購共九百八十三個好友，宋韞是其中之一，求宋韞的微信號。

周橙戴上痛苦面具，躺在瑜伽墊上打滾。

小B對她的遭遇表示心疼，從上鋪探出頭來：「他不是給你看二維碼了嘛？你沒看到微信名？」

周橙幽幽地說：「都被截掉了，他就是故意的。」

小B還是感到很不可思議：「你真的一點印象都沒了？他反應這麼大，你們肯定不是純通訊錄關係，怎麼也聊過天吧？」

周橙哀怨地轉過臉來，她便閉嘴了，好吧，她大一的時候急於脫單，聊過天這個門檻屬實是有點低了。

小A接話：「那標準往上抬一抬，出來吃過飯的。」

周橙皺眉：「都出去吃飯了，我怎麼可能不記得他？他這麼帥一尤物誒！」

「……」小A被噎到了，「你好噁心。有沒有可能是因為你太油膩他主動跑路的。」

「不會。」周橙十分有信心，「長這麼大隻有我甩人的份，還沒有人甩過我！」

「都翻車了你還驕傲個屁。」

周橙：「……」

她抱著泡沫軸滾了半圈，分析道：「我們相處的時候我也沒有立純情人設啊，他肯定能感覺到我戀愛經驗挺豐富的，所以我覺得他不是因為突然發現我海王而生氣，多半還是因為我不記得他，傷到他自尊了。」

所以她首選的公關方案就是肯定他在自己記憶里的存在，順便再來一波念念不忘必有迴響，果然效果斐然。

就是沒想到孽力回饋，終究被自己的謊言扎了個迴旋鏢。

這時小C擦著頭髮從浴室出來，提供了個聰明點子：「你不是都會根據情況給他們加備註么，你代入一下當時第一次見到宋韞時候的感覺，重新設想一下如果是一年前的自己會怎麼備註他。」

周橙眼睛一亮，雙手合掌：「好主意！」

半分鐘后，周橙滿懷信心地輸入「帥比」，密密麻麻跳出來一大串名單：小賣部帥比、體育場帥比、光學樓帥比，圖書館帥比他媽的居然還有五六七八九十號。

周橙：「……」

對不起，她已經不認識帥比這兩個字了。轉念一想，宋韞的地位果然不一般，他不是帥比，是大帥比！

小A一言難盡地掃下來：「我竟然不知道應該先吐槽你匱乏的文學素養，還是你微信號一要一個準的本事。千言萬語彙成一句話：你活該。」

「……我媽教我的，廣撒網，精挑選。」

周橙不信邪，抓耳撓腮又想了半天，輸入crush。

這回跳出來的聯繫人倒是少了，就一個。

小B問：「老兄地位很高啊，這誰？是不是宋韞？」

周橙目光複雜地看著這個號，搖搖頭：「不是，這前男友。」

說起來，她加的帥哥雖然多，能被稱為crush的也就這兩位。

宋韞當然是靠臉，前男友不一樣，他英雄救美來著。

那天晚上她從圖書館騎車回宿舍，時間有點晚了，路上有一段的路燈壞掉，她貼著馬路牙子往前騎，等到發現黑暗中有突出的線條輪廓已經晚了，哐當一聲撞上去，帶翻一排違規擺放的鋁管，自己也被車子甩了出去。

一切發生得很突然，等回過神來，她已經狠狠摔在地上，手肘手背還有小腿都流血了，她忍著痛扶著自行車站起來，發現裙擺後方被劃開很長的一道口子，一截還被壓在交疊的鋁管下面，一時竟然抽不出來。

腦子還發懵，一隻手從側後方伸來扶住車把，另外一隻手撈過她裙邊，似乎抬頭看了她一眼：「可以撕么？」

周橙因為壓住的裙邊根本站不直，窘迫得捂著腿后的破口，點頭。

男生用力一扯，剩下一小截布料斷在鋁管縫隙中。

周橙大大鬆了口氣，後退了半步跟他道謝。

她上身只穿了件寬鬆短袖小衫，沒有外套可以擋住腿邊狼狽，她的目光落到身邊男生的薄外套上。

他沒說什麼，當即脫了外套遞給她遮醜。

周橙把袖子在腰間系好，剛要道謝，又看到他頭上的鴨舌帽，眼睛一亮。

男生：「……」

最後他從包里又拿了一頂白色鴨舌帽給她。

男生話不多，托著她手臂送她回到宿舍，周橙的自行車就留在那堆鋁管旁邊勉強充當路障的角色。

校園大道上的夜燈並不明亮，兩人灰僕僕的影子隨著位置變長縮短，他個子挺高，影子足足高她一個頭。

他的掌心很燙，牢牢鉗住自己的手臂，周橙的心在靜謐的夜色中悄然跳動。經過宿舍區門衛室前，她裝作不經意地轉頭，看到帽檐下的黑框眼鏡和稜角分明的下頷線。

宿管阿姨正好準備關門，見她這狼狽的樣子，驚呼一聲回房間給她找紅藥水。

男生和她打了個招呼轉身離開。

周橙單腳跳了兩下，醞釀一路的話正要脫口而出，他又頓住腳步，轉身走回來，停在台階下幾步的位置。

周橙莫名有種預感，一時沒開口。

只聽他說：「我們一起上過幾節黨課。」

周橙眨眨眼，在記憶中搜索了番，遲鈍地將眼前的人和後排那個沉默寡言的黑框鏡男生對上號，也許是夜色的濾鏡，他看起來比白天氣質更高冷一些：「我記得你，我們說過話的。」

「我明天早上回城東校區了。」男生遲疑了片刻，微微仰頭，眼睛隱在陰影下鏡框后，露出半截高挺的鼻樑，他問，「可以加個微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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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的周橙還以為自己終於要談一場無關精緻外表的靈魂戀愛，事實上開始的進展確實很不錯，直到大二開學那天，她沉痛得發現，不行，顏狗做不到。

周橙從回憶中抽離，對著列表上的弱水三千，沉痛地嘆一口氣：「我倒是想只取一瓢飲，問題是找不到啊！」

小A：「要不我幫你問問我表哥吧？」

周橙苦惱了半天，最終搖頭：「算了，大不了我天一亮就蹲他宿舍門口去。」

當天晚上周橙翻來覆去睡不著，然後不出意外地做起夢來。

夢裡春水初生，春林初盛，她快樂地扛著釣魚竿奔向自己大大的魚塘，在領土裡梭巡片刻，一眼看上其中金燦燦的一條大尾巴魚。

甩桿等待片刻，大尾巴魚咬著魚餌被釣上來，卻反抗得異常激烈，硬生生扯開魚鉤蹦回水中。

在她發愣時，魚塘里冒出來一個金光閃閃的河神：「我親愛的朋友，你是不是丟魚了？」

周橙連連點頭，雙手比劃著：「對！那——么大一隻大尾巴魚！」

河神抱著本大部頭花名冊，指尖一通滑溜，水面翻滾金光，魚尾搖曳。

他隔空在各處虛點，向她求證：「請問你丟的，是這一隻大尾巴魚，還是那一隻大尾巴魚，或者是那邊那隻……」

「……」

周橙望著滿池子數以千計的搖頭擺尾的金燦燦大魚，徹底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