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
「小姐,這可使不得,等閔大夫過來瞧瞧再說可好?「吟月蹙眉道,擔憂與不贊同全然顯露於外。
吟雪也輕聲勸著,「吟月的話在理,今兒個外面有風,萬一又著了涼......」
這可是北境最尊貴的主兒,放眼整個玄鉞王朝,也沒有哪個世家貴女能壓過。前些日秀水街施粥不巧撞上落雨著了涼,當天夜裡就開始燒,嚴重時意識全無,可把府中人嚇壞了。眼下好不容易醒了,可不能亂來了。
初夏望著兩人,輕輕一笑。幅度甚小,卻似牽扯到某傷處,陡然生出了些疼痛,不由蹙起眉頭。
吟月心疼主子,「瞧瞧你,笑都費力,還想著出去。」
稍頓,略有些吃味道,「都不知道那狼崽子有什麼好,令得小姐待他這般好。」
初夏沒再言語,拽著吟月的水袖搖,眼巴巴地瞅著她。
佳人絕艷,一雙杏眸瑩潤溫清恍若隨時可能晃出水。對上了,便會不知不覺深陷其中。饒是吟月陪伴她多年,也自認抵禦不了這般目光。不過數息敗下陣來,她望向吟雪,「去柜子里找件披風,暖些的。」
吟雪點頭,趕忙踱向衣櫃。
吟月伺候初夏更衣,她身體還虛著,較之往常費力許多。但對於吟月來說算不得什麼,始終細緻而耐心。
此時此刻,初夏當真是一點忙都幫不上,動動手指都是至難的事兒。然而如此這般也絲毫沒能動搖她想出去看看的想法,少年的鮮活的他就在外面,她怎麼能不去呢?
洶湧澎拜的哀傷忽地擊中了初夏,鼻間忽然一酸,淚霧於眼底漫開。
吟月抬頭時瞧見,慌極,連忙找了個帕子給她擦。動作間,軟著嗓子哄著,「怎麼就哭了?不是讓你出去了嗎?別哭別哭,嗓子傷了又要遭罪了。」
吟雪見狀,加快腳步走近,將柔紫底花枝披風搭在了她的肩頭。
披風用的錦緞出自江南雲眠,除了宮裡的幾個娘娘和公主,就只有她們小姐有。沒有人覺得詫異,世家諸王無人不知--初家若有女必為後。
鎮北將軍初明川,手握三十萬鐵騎牢牢地守住了玄鉞北境。任北狄彪悍野心勃勃,多少年來也無法越過邊境一步。
勞苦功高。可若撞見有心人往深了剖析,那就是功高蓋主。這一點,皇家知道世世代代駐守北境的初家也知曉。是以拓生出初家女入宮為後的慣態,是皇家的撫恤也是忌憚。初家為表忠誠,一次又一次送嫡女入宮,執掌鳳印母儀天下。
到了初夏,也不可能例外。自她出生的那一刻開始,皇家的賞賜便源源不斷地送入北境,尊貴堪比公主。
初夏纖長的指尖從雲眠錦面掠過,眼中的淚霧竟是散了些。須臾之後,她全然斂了哀傷,嘴角有笑意漾開,「沒事兒了,走吧。」
「諾......」
吟月吟雪一左一右攙扶著初夏往外踱去,掀動門帘時,初夏忽地問二人,「日前是什麼年份?」
吟月不明所以,卻還是認真應著,「扶天三十年春。」
她並未注意到,此言一出,初夏的手指悄然蜷向手心,一點一點,越來越深。
「啊......」
「你這頭狼崽子......」
「三少,三少,鍾護衛......」
初夏循著糅了喘息的哀嚎聲出了院落,柔和春陽落在她的睫羽之上時,玄衣少年漸漸於她眼底凝實。
少年身姿瘦削頎長,一身在山野密林中練就的桀驁不馴與怪力,三哥和鍾沐陽兩個絕頂高手一同出手,才勉強能夠將他制住。上一世他一生悲凄,卻是鐵血剛強,她生前從未見過他流淚。怎麼也沒料到,會在氣息散盡前,感受到他的溫暖被他的眼淚澆心。後來種種,不過是心疼越深悔恨越深,那不為她所知的在意和情意漸漸浮於明面上,清晰為她所知。
「延禮......」思緒散漫時,初夏不由自主地喊出了他的名字。聲音輕若蚊蠅,身側的吟月和吟雪聽著都不甚清明。
延禮卻是若有所覺,第一時間望向了她,冷寂似幽深海洋的黑眸倏地亮起。他甩開了手中的人,企圖奔向她。不料天降黑影,銀白冷冽的劍尖將他逼退了兩步。
將軍府護衛統領鍾沐陽到了,他黑著臉,「你可知此舉會驚擾到小姐?」
延禮未有回應,甚至不曾看他。劍尖近乎抵著他的喉嚨,他的神色也未現一絲波動,只是定定地盯著初夏,目光驚喜難藏,也有焦急不安。
「夏......」
他竟又開口了,清晰地叫出她的名字。
初夏的嘴角有笑意溢出,心中的不確定與哀戚一點點散去,她竟然真的回來了。這時候,她帶延禮回北境剛過半年,玄鉞未來的帝王還是個話都說不清、獸性未脫的野狼崽。
太好了,怎地這般好?
這一次,她定會守著他,無論前路如何,都會陪他一起走下去。
淚霧影影綽綽地迷了初夏的視線,她的心鏡卻是前所未有的清明和歡喜,「鍾護衛,不礙事。劍收了吧。」
鍾沐陽:「諾。」沒有任何猶疑地收了劍,隨後退到了一側。
初夏輕聲喚:「延禮,來!」
她初見他時,他是沒有名字的。一個人生活在深山野林、棲居于山洞樹杈,粗糙也自由。他的脖間掛著一塊極貴重的玉石,上面印刻著【延禮】二字,她便安給他為名。那時她其實有想過他是某個世家貴胄遺落在外的孩子,存了想替他找尋的心思,卻從未往皇家想。
諸皇子,皆是延字輩。而今知曉了,這塊玉石放在他身上,就是一把不知何時會動的刀,太過危險。
延禮聽初夏喚他,幾個闊步來到她的面前,不知說什麼,只能不斷喚她的名字。
初夏目光柔和,一點點勾勒他的眉眼,心間歡喜漸盛,禁不住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腦袋,「沒事兒了,別擔心。」
這一幕令吟月和吟雪很是詫異,鍾沐陽眼中也有異光掠過。
小姐的性子素來冷清,知禮守禮,似現在這般親昵地碰觸一個男子,從未有過的事。只是此刻不便多言,小姐估摸著也聽不進去,全副心神傾注於這狼崽子身上,掩飾都免了。
眾人的思緒晃動時,延禮悶哼了聲,若有似無地晃動腦袋在初夏的手心蹭了蹭,似極了一隻被順了毛的大貓。
初夏察覺到,輕輕一笑,清艷乍現。
延禮不知道她心間兜轉,一心惦記她,「水......睡......」學習了些日子,雖說不合作是常態多少也學到了些東西。只是平日他懶得說話,因而無人知曉。
「知曉了。」初夏驚喜萬分,照著這麼下去,延禮很快就能同人無障礙地溝通了,「乖乖聽先生的話,晚些接你過來一起用晚膳可好?」
末了,還拿出他喜愛的炭燒羊腿來誘惑他,寵愛畢現。
延禮一陣遲疑,而後點了點頭。
初夏笑著,「鍾護衛,勞煩你親自送他去先生那兒。」
鍾沐陽明白初夏的意思,偌大一個將軍府,除了小姐,也只有他和三少能制住這頭野蠻的狼崽子了。
「諾!」鍾沐陽微微躬身應下,旋即帶著延禮離開。這回,延禮乖順得緊,不料行了一段,他忽然又停下了腳步,回頭望向了初夏,清楚的一聲,「接.....」
初夏向他保證,耐心與溫柔似永無窮盡,「一定。」
延禮這才安心,隨著鍾沐陽離開。
一番折騰下來,方才醒轉的初夏有些吃不消。回到房中,便在吟月吟雪二人的伺候下睡下了。沒多時,陷入深眠。這一次,她睡得極為安穩,求生的意志幻化成能量,從內而外地修復著她。
閔大夫聽到消息,匆匆趕來。把過脈后,眉舒眼展。坐在女兒身邊的將軍夫人看他這般,略顯急躁地問道,「閔大夫,初初她....」
閔大夫凝眸,笑著,「這次病症來得急去得也快,多休息,再配上幾貼安心凝神的葯就沒事兒了。」
此言一出,屋內眾人皆鬆了一口氣。
將軍夫人輕輕捏了下女兒的手背,埋怨似的,「死丫頭這回可把我嚇著了,再鬧鬧,我也要跟著喝安心凝神的湯藥了。」
頓時,壓抑過的笑聲連成了片。
片刻后,閔大夫稍斂了笑,對著吟月幾人叮囑道,「雖說無大礙了,可還是要照看好。飲食清淡些,切勿再著涼。」
「諾....」
吟月幾人恭順應下。
又坐了會兒,將軍夫人同大夫相偕離開。吟月幾個這才得了閑,吊高擺了幾日的心也因大夫的話安穩回落至原處,擱外屋簡單用了些點心熱茶......
過了申時,吟月來到軟塌旁,輕輕地喚了初夏幾聲。
初夏幽幽醒轉,緩了片刻,才啞聲問道,「告知廚房備膳了嗎?」
吟月:「小姐安心,你睡下時,吟雪就親自過去吩咐了。」
話落,注意力又回到初夏身上,「現在起身還是再躺躺?時間還早。」
初夏沉吟了一瞬,回說,「那就再躺躺。」
聲線輕啞,隱約裹挾著釋然與慶幸。
經歷了那麼多,能在虛弱睏倦時多躺一刻當真是天大的幸福,更遑論置身熟悉的環境吟月吟雪吟風都在旁。再過過,她將見到延禮,聽他困難卻篤定地喚她的名字,大口吃著炭燒羊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