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2)
酉時將近,廚房送了餐食過來。
四菜一湯,還有一碗混了百合與大棗的粟米粥。本該分桌而食,在玄鉞,貴胄與平民階層分明,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早有它的一套說法。今次初夏邀了延禮一同用膳已是違例之舉,同桌而食沒人敢想。
吟風吟雪亦如是,廚房的僕役來過,當即招呼他們分菜分桌而置。正忙著,吟月扶著初夏從裡屋走出。少女仍是早前的裝束,烏黑柔軟的髮絲如絲似緞鋪落肩后,分出的兩束於發頂結髻,以一支素雅的蓮花簪子固定住。行進間,長穗晃動,說不出的清婉動人。
瞧見她,外廳眾人皆停下手間的動作,福身行禮。
「小姐安好。」
初夏縴手微抬,「忙你們的。」
眾人齊聲:「諾....」
朝著茶塌而去時,初夏似想到了什麼,忽然停下腳步。吟月不明所以,輕聲詢問,「小姐,可是有不妥?」
初夏當即沒答,全副心神被拽回到她死去的那一日。延禮抱著她冰冷發僵的身體痛哭失聲。他同她說了許多話,其中一句,便是--初夏,初夏,你怎麼能這般殘忍,我甚至都還沒來得及同你共桌用頓飯。
是了,扶天三十年春末,她便隨著父親兄長入宮赴宴,初見閔延清,溺於他的溫柔與才華。那之後,她便伺候在太後身邊長居咸佑城。
她把延禮一個人留在了北鏡,為了追逐她,他經歷諸多磨礪,時隔十六年再臨咸佑。攪動風雲,只為再見她一面。
他不曾想,再見她時,她的心神已經被閔延清的皇權大業耗得差不多了。再多一個他,熟悉的不舍被喚起,左右為難之下,她病倒了。從此纏綿病塌,遠離奪嫡之爭。熬了一年多,延禮登基。多年布局毀於一旦,她竟沒有一絲失落傷懷,甚至鬆了口氣。
那一夜,她安穩地睡去,罕見發夢。
藏龍山中,黑眸亮到灼人的少年沒有任何預兆地竄出,借著一根細窄的藤條將她掠到樹杈中。侍衛皆以為他沒安好心,其實他只是想護著她避開一條花斑毒蛇。
再次清醒時,她只餘一縷神魂,不知道在等什麼,遲遲不願散去。直到玄衣的帝王倉皇失措地奔入她的卧房……
「小姐,小姐。」吟月察覺到她的怔忪,輕而緩地喚了兩聲。
初夏從紛繁的記憶中抽身,凝眸輕笑,眼底卻壓著莫名的晶瑩。須臾對視,她輕聲道,「擺一起吧,方便教授延禮用膳禮儀。」
吟月被這話嚇了一跳,下意識阻止,「小姐,這恐怕不妥......」
初夏卻是一點都不在意,「沒事兒,照我說的做。」今日之舉或許會引來風波或是指責,但無妨,她不在意。重活一世,她想輕鬆自在些,想多寵著延禮一些。
「諾。」吟月拗不過她,只能應下,隨後轉向眾人,「將膳食放到圓桌,小姐今日在那裡用膳。」
人群中,吟風和吟雪交換了個眼神,皆是覺得小姐病後有些不同了。
一陣忙碌,晚膳備妥。廚房的僕從離去,初夏獨坐在圓桌旁等待延禮。沒多時,他來了。約莫是心裡開懷,這回他乖順得緊,一路都沒給引他來的人添亂。
入座,吟月端了花瓣水給他凈手。趁著這個功夫,吟雪斟了杯熱茶給他。
隨後,無聲退到一側。
初夏溫柔地凝視著延禮,「延禮,用膳。」
少年遲遲沒動作,同她對視半晌后,大手探入外衫里袋,從裡面掏出一朵純白的花苞。不帶一絲猶疑和羞怯地遞到了初夏面前,「給。」
初夏怔了怔,旋即彎唇輕笑,杏眸似經月華淬過,「給我的?你從哪裡摘的?」如果她沒記錯,府邸里是沒有種梔子花的。
延禮不知是不知如何作答還是不想說,笑而不語。
初夏見他這般,沒再揪著這問題不放,伸手接過了花,「謝謝延禮的花,我很喜歡。」
隨後催促道:「快些用,涼了滋味總是差些。」
這次,延禮沒再客氣,伸手抓了一小截烤得焦香的羊腿,有滋有味地啃著。姿儀全無,但初夏不在意,從頭到尾沒有顯露出一絲想要制止或是教授的意思。
她的目光一直停駐在他身上,纖長白皙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梔子花瓣,眉眼間沁著吟月等人看不懂的溫柔與寵溺。過去,她們不曾見過小姐這般模樣,恍若對面坐著的是她久別重逢的郎君。
長於山林之中,延禮敏銳過常人許多,只啃了幾口,他便察覺到了初夏了異樣,停了動作,定定地注視著她,
「吃......」
初夏猛地回神,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小臉微熱。
她故作冷靜地應了一聲,將梔子花妥帖擱在手旁,既而拿起了湯匙,小口小口的喝著粥。
延禮見她開始吃東西,注意力才又回到手中的羊腿上。
半個時辰后,延禮一個人將四菜一湯吃得乾乾淨淨。吟月看了全程,不禁輕聲同身旁的吟雪嘀咕,「這等飯量,得虧是撞見了小姐。若是普通人家,怕是養不起。」
吟雪聽完,嘴角直抽,但小姐這般護著那隻狼崽子,她再借三四個膽子也不敢這時候笑出聲,只能微抬手肘撞了吟月一下,示意她這會兒少說幾句。吟月側眸剜了她一眼,到底是沒再說話。
這些暗動,初夏並未察覺。
她等延禮吃完,伸手點了點他的茶杯,隨後明示,「漱口。」
聽到這話,延禮靜了稍許才拿起茶杯。擱置了大半個時辰,茶水微微染了涼,飲用差點味兒,漱口則是剛剛好。
沒多時,吟月拿了琉璃水盅過來。
延禮顯得有些遲疑,初夏見他這般,心底暗笑,面上卻端著先生般的冷肅,「漱口,不是飲茶。」
多睡了些,神志愈加清明,她記起前些時日先生對她說的話,狼崽子聰明得緊,進步神速,就是獸性難馴,他不想做的事兒你無論教授幾遍他也是不會做的。漱口,便是其中之一。每回端水給他漱口,他都是咕噥咕噥幾口喝完。
看先生那日的神態語氣,顯然被氣得不輕。
她今日就幫幫他老人家?
延禮見逃不過,執杯送至唇邊,含了一口茶於唇齒間。稍後,吐到了琉璃水盅之中,如此反覆了三四次,茶盞已經見底。
前所未有的乖順,初夏卻沒有就此放過他,向他提出了新的期許,「以後用完膳都需漱口,早起臨睡亦如是,延禮可明白?」
延禮盯著她,黑眸灼灼,透著些許委屈。
有一瞬,初夏心軟了,但有些事情他必須做。他是玄鉞未來的帝王,身系百官與黎民的期許,姿儀半點草率不得。不僅如此,他還要精讀詩書兵法不斷變強,拼盡全力不分晝夜。如此這般,才有可能彌補過去十幾年的空缺,從一眾皇子脫引而出。
昭妃娘娘已去,母族凋零,他只能靠自己。
這條通天路,註定艱難辛勞。上一世,他一個人熬過來了。這一世,她便做他的靠山,陪他走這條通天之路。
心念篤定,她放輕放緩了聲音,近似誘哄,「試試可好,如若能夠堅持幾日,我再接你來用膳。」
延禮聽明白了,思忖片刻,點頭應了下來。初夏笑了,他的目光停在了她微微翹起的嘴角,似裹了絲絨的聲音響起,「幾日?」
初夏停了兩息,「三日。」
此言一出,延禮眸色微亮,他沒再說話,但初夏與他只隔了張圓桌,能夠清晰地感受從他身體里輻射而出的歡喜。
眸光映他,染了暖意。
用完膳,延禮在兩個侍衛的陪伴下往自己的住處而去。初夏簡單洗漱,回到軟塌上,吟月給她遞了冊書。每回夜裡,小姐都得讀上半個時辰的書才會睡。
病初愈,吟月不想她累著,溫聲勸著,「今日就少讀些,閔大夫專門叮囑過了,要多休息。」
初夏漫不經心地應了聲,長睫顫動,目光落在書頁之上。實則並未在看,滿心思緒都在尋何人為帝師這事兒上。
學識淵博,品德地位又能服眾,關鍵時刻,能給予延禮強橫的依靠就更好了。可如今才學兼備者多在帝都,被其他幾個皇子分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分居各州的......一個接一個的名字在初夏腦海中掠過,思慮過度,又是頭昏腦脹,就在這時,「荔山」二字從她腦海中一晃而過。貼著書頁的手指不自覺蜷縮,紙張不堪力度,現出一道摺痕。
太/祖恩師,孟清梵。學識當世無人能敵,德高望重。退居荔山後,再不問朝堂之事。幾個皇子明裡暗裡幾度到訪荔山,聽聞連老先生的面都沒見著。這般情勢下,讓他教授延禮也是希望渺茫之事。
該如何是好呢?
初夏伴著思量睡去,吟月瞧見,小心翼翼地抽走了書。隨後走了條熱帕子,溫柔細緻地為她凈了手。
端水出來時,吟雪和吟風一左一右放了帳幔,嬌貴的人兒一夜安眠。再醒來時,已是天光大亮。起身洗漱完,將軍夫人身邊的嬤嬤蘇婉婷便過了來。
一碰面,蘇婉婷便緊睇初夏,面帶關切地問候道,「姑娘可好些了?有客人過來,夫人走不開,專門叫我過來瞧瞧。」
初夏款款踱近她,笑答:「讓娘親和嬤嬤擔心了,睡了一夜,感覺又好些了。」
蘇婉婷短舒了一口氣,「那便好,多歇著吃食稍稍清淡些。」
初夏輕輕頷首。
蘇婉婷這時又道,「那奴婢就不擾小姐休息了,夫人也等著奴婢的消息。」
初夏:「勞煩嬤嬤跑這一趟了,吟雪,送嬤嬤出去。」
蘇婉婷福福身,告辭離開。
初夏目送她遠去,待到吟雪的手推起紗簾時,忽然問及,「嬤嬤,今日來的是哪位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