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8
鏡市某私人療養院,一輛黑色轎車悄無聲息停到路邊。
司機回頭看著後座閉目養神的年輕女人,小心翼翼提醒,「……斯總,療養院到了。」
斯棠沒應聲,看著像是睡著了。
司機喉嚨輕滾咽了口口水,也沒敢再開口,只是轉回身子看著前方,時不時從中控鏡里往後看一眼。
也不知過了多久,斯棠突然睜開眼,視線往上一抬,那道來不及收回去的目光,剎那間和她撞了個正著。
司機被那毫無溫度的眼神盯的心臟一跳,好不容易才勉強壓下那股心慌,帶著點諂媚地笑著張口道,「您醒了斯總……我剛叫您沒應。」
斯棠懶洋洋「嗯」了聲,抬腕看了眼時間。
07:51
她解了身上安全帶卻沒下車,偏頭看著刻在一塊奇石上的「君安療養院」五個字輕眯了眯眼。——這是位於鏡市近郊的一家高檔私人療養院。
入目是大片修葺得既文雅又舒適的人工綠地和景觀,雖時至隆冬,看起來略帶了些蕭索,但枯枝雪景依然韻味不俗。
斯棠是第一次來,卻也清楚往裡走上至少兩公里才會看到零星散在景觀中的數十棟高檔住宅——之所以說是住宅而不是「療養樓」「住院樓」,是因為此間主人的「壕無人性」。
這家私人療養院是八年前,斯棠大學畢業去國外讀研究生后建好投入使用的,主打「高度保護病人隱私」的招牌,走的是堪稱世界頂流的極高端市場路線。數十棵十數米高的雪松佇立在「住宅」的邊緣地帶,枝葉上盛托的白雪讓它們看起來就像是守衛在這一方土地的邊關戰士。
能住到這裡頭的人非富即貴,為保證入住人員的絕對隱私和安全,外來車輛是一概不許入內的,相傳就算是此間所有者也一樣——至於真假,沒人知道,也打聽不出來,甚至這所有者究竟是誰到目前為止都沒個確切靠譜的說法。
斯棠昨天約的是早上八點整,等車來接的空檔,她看著療養院入口的位置隨口問前排司機,「以前不少來這裡?」
司機一時沒太反應過來,「嗯,啊?」
斯棠視線移回來,對上中控鏡里略顯茫然緊張的目光。半晌,她唇邊揚起一個幾近難以察覺的淡笑,「看你路況挺熟的,早八這高峰期都沒堵路上。」
「應、應該的。」司機目光游移開,似乎是有些不太敢和斯棠目光相接,「以前跟著張總來過這裡幾次……我們這些專門給人做司機的,那肯定是要閉著眼都能把鏡市每條道摸透才行……不、不然那不是給老闆們耽誤事嗎?」
斯棠手肘撐在車門上,兩根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捏著耳垂看著他。聞言要笑不笑地重複了句,「……張總。」
司機登時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也不知是不是熱風開太大,額上冒出一層細汗:「是……是張征年。跟著張征年過來過幾次。
「他說錢老對他有伯樂之恩,這輩子無兒無女,您又沒在身邊,所以想儘儘孝道,沒事多來陪陪。」
斯棠修長的手撐著頭,聞言無聲笑了笑,「他倒是個有孝心的,只是可惜了。」
「可惜什麼?」司機下意識開口問了句。
斯棠看著後視鏡里的那雙眼,眉輕輕挑了下,似乎是覺得他這問題有些好笑,但還是大發善心地解釋道,「當然是可惜他這麼大個孝子『有力沒處使』,只能伺候伺候別人的爹了。」
司機:「…………」
「不過錢老這輩子孤家寡人一個,生活、工作都給了盛舟,甚至差點兒連命都搭在裡頭,現在有他這麼個『孝子』在,倒也不錯。」
司機聞言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沒敢搭話。
療養院里專門用來接客人的車遠遠開了過來,司機見著,下車給斯棠開了後車門。凜冽寒風呼嘯著灌進車裡,即便是裹得再嚴實的人大概都會下意識的瑟縮一下,然而斯棠卻像個不知冷熱的機器人一樣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她抬腳下了車,看著那輛車緩緩停到自己面前,卻沒著急上車。
「你太太身體恢復的還好?」
司機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她這是在跟自己說話,忙不迭道,「嗯,是。剛做完二期化療,效果還不錯,東西也能適當吃的多一點了……」
「那就好,」斯棠看了眼司機,「雖然張征年現在不在公司了,但他曾經答應過你的事還作數,我讓劉秘書給你太太在基金會裡留了名額,以後醫藥費方面的問題,你直接聯繫他。」
司機:「是,是。謝謝斯總。」
斯棠沒再說話,伸手掖了下大衣彎身坐進來接的車裡。
療養院里路很寬,但彎彎繞繞的路況就跟迷宮一樣,若不是走過千八百遍估計進來就找不見東南西北了。斯棠目光漫無邊際地看著窗外,心道這裡「隱私」果然保護的夠好,這一路竟一棟房子都沒看見……約莫兩三分鐘后,車子緩緩停在一棟外觀像是中世紀古堡似的三層別墅前。
別墅前,一個約莫七十來歲的老人坐在輪椅上,渾濁的眼底帶著幾分濕意,目不轉睛地看著車子緩緩停在台階下。他身後站著一個四十來歲的壯實男人,彎腰似乎在跟他說著什麼,他充耳不聞,頭也沒回的給對方擺擺手。
待車子停穩,司機下車給斯棠開了車門,她下車,沖著從特殊通道下來的輪椅里的老人揚起一個大大的笑容。——那是個貨真價實的、完完全全發自內心的笑容。
如若再仔細看,甚至會發現那雙方才還一副冷冰無情的雙眼裡,多了幾分只有在最疼愛自己的長輩面前才會有的小孩子似的、全心全意毫無防備的「嬌憨」。
「錢爺爺。」斯棠大步迎過去,張開手臂彎身給了對方一個大大結實的擁抱。
錢岱布滿皺紋的手用力拍了拍她的背,略帶著些哽咽的沙啞嗓音嘆道:「你這個丫頭啊……」
斯棠揚唇,兩手在老人瘦削的背後安撫似的用力摩挲兩下,直起身子擔憂地抱怨,「就說讓您不要出來,在屋裡等著了。」
老人緊緊握著她一雙手,將她稍稍推遠了些,雙眼仔仔細細的把斯棠從頭到腳瞧了個遍,一邊點頭一邊聲音不穩地感慨,「長大了長大了,我們棠棠真的長大了……是個大姑娘了。」
斯棠眼底也有些濕熱,回看著老人嘴唇翕動似乎是想要說什麼,半晌,才將錢岱腿上的厚毯掖了掖,輕嘆一聲開口道,「天太冷了,我們先進去再說。」
「好,好。先進去先進去。」
雖然輪椅是電動的,但斯棠兩手還是輕搭在身後的握把上,將老人原路「推」了回去。
別墅是自帶溫度調節的,不同於外頭的寒風冷峻,屋裡溫暖如春。然而時隔八.九年未見一面的人,就算親近如血脈相連的親父女大概也會有那麼一點不自在,遑論是曾經只是像爺爺一樣照顧過自己多年的人。
被屋裡暖風一吹,斯棠整個人都有些無所適從起來。她坐在客廳偌大的沙發上,佯裝打量屋內裝潢,視線從金碧輝煌的門廳到七八米挑高的露天中庭,再到不遠處一眼讓人有些眩暈的360度旋轉樓梯……她收回視線,看向目光也帶了些局促的老人,後者雙手緊握在雙腿上,看著斯棠的眼裡帶著不知該怎麼對她好的無力。
「我讓你們給棠棠備好的甜點呢,快,快拿過來,」半晌錢岱忽而想起什麼,略有些激動地給立在身旁的壯實男人道,「還有熱奶茶,棠棠喜歡吃甜的,去,快去,多拿點!」
斯棠有些被那句「多拿點」逗笑,「少拿一點就行了,」剛老人給她介紹過,這個男人叫徐進,是這幾年一直在這裡照顧他的人。斯棠跟徐進說完,又看向錢岱,「您讓人拿那麼多我也吃不完,您不是最討厭浪費東西了嗎?」
斯棠看見桌上蘋果,隨手拿起一旁的水果刀削著皮。
「給棠棠吃的東西怎麼能叫浪費,」錢岱皺眉看她道,「我看你肯定就沒好好照顧過自己,這麼多年過去,還是跟小時候一樣瘦,就是個兒長了老高……」他嘆氣,「這個倒是隨了你父親了。」
斯棠聞言臉色變了變,手上的動作也停了下來。但似乎是不想跟許久未見的老人起爭執,少頃,她將手裡削好的蘋果切了幾小塊到碟子里,放好叉子給錢岱遞過去,臉上的笑稍稍有些僵硬,「錢爺爺,我們不提他。」
錢岱回過神,「好,好。不提他不提他。」
斯棠這才收回目光,看著手裡剩了一半的蘋果,也削了塊下來。
她沒拿叉杯里的叉子,就那麼用刀尖把東西送進了自己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