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與美人01
姜逢枝答應了燕雪,會為她取得天下第一美人的臉。
燕雪的臉是在一場大火中毀掉的。那場火不僅毀掉了她面容,也毀掉了她的家人。
姜逢枝將她救出來,為了不讓從小青梅竹馬的燕雪尋死,他承諾給她換一張更美的臉。
姜逢枝是一個畫皮師,祖傳的家業。有傳言說姜家人有妖的血脈,才能夠做此剝皮換臉的行當。
姜逢枝帶著燕雪來到臨城,天下第一美人君家忘憂就在臨城。
君家和皇室有著牽扯不斷的聯繫,君家多美人,好幾代帝王都會納君家的女兒為妃。可惜君家子嗣不豐,到了這一代只有君忘憂一個小輩。
君忘憂身體病弱,父母雙亡,自小養在宮廷里,和皇帝表哥青梅竹馬。然而到了年歲,皇帝娶了丞相的女兒為後,不願做妃子的君忘憂告別帝王,離開都城來到風景秀麗的臨城養病。
她深知自己活不了多久,便不願將剩下的歲月耗費在深宮之中。離開都城前,皇后勸她不要再回來,君忘憂答應了。
這日君宅收了批新的奴僕,姜逢枝混了進來。
管家嚴聲教著規矩,姜逢枝低下頭狀似老實地聽著。他答應了要給燕雪一張最美的臉,就絕不會食言。
君家美人之名早已傳遍整個楚國,若是要找美人臉,從此處著手不二之選。況且君家小姐體弱多病,不是長壽之相,若是在兩年之內死去,那他也不算造了殺孽。
只需要等待她的死亡,在她屍體尚還溫熱時剝下她的美人臉,換到燕雪臉上,小雪就不會想要去尋死了。
君家小姐也不會感到痛苦,畢竟人死後靈魂亦散,留下的屍骨他姜逢枝也只是廢物利用罷了。
姜逢枝體內確實流著妖的血脈,也有幾分妖力可用。他迷惑了管家,讓其給他安排了伺候筆墨的差事。
聽聞這君家小姐喜好寫字畫畫,他就近觀察,也好看看君小姐是否如傳言中那般貌美,惹得帝后不合。
天亮了,婢女和昭打來熱水伺候阿忘洗漱罷,又為她細細梳理了烏髮。
許是昨夜受了些涼,阿忘咳嗽幾聲,面色也有幾分蒼白。和昭忙放下木梳,叫另一個丫頭趕快讓大夫來看看。
阿忘按住和昭的手,搖了搖頭:「不必了,沒什麼大礙。」
和昭半蹲下來,抬頭望著阿忘:「小姐,您總是不注意自己的身體。這病啊,在微小之際咱就得治,不能拖到嚴重了。」
阿忘蒼白著臉淺淺笑了下,仍是說:「不必了。」
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就算金尊玉貴地養著,也不過多活一年半載。若非如此,帝王也不會放她出宮,滿足她最後的心愿。
「和昭,」阿忘望向窗外,「我活不了多久了,也不想吃藥。等我死後,你把我葬了,就離開臨城吧,回故鄉去。別去宮裡,也別留在這。」
和昭徹底坐在了地上,她將頭擱在阿忘腿上,掩飾自己眼中的淚意:「我不會讓小姐死去的,小姐不會死。」
離宮之前,帝王吩咐和昭三件事。
第一件事,照顧好阿忘。
第二件事,前國師就在臨城,讓他領命捉妖。
第三件事,將妖的內丹剝除,餵給阿忘續命。
帝王放阿忘走,不是願意給她自由,只是為了給她續命。這件事除了和昭,沒有他人知曉。
阿忘也不知。
前些天和昭去了前國師家,卻只得到前國師遠遊歸期不定的消息。情急之下,和昭只好讓前國師之子束元洲領命。
但束元洲不從。
「素來只有殺妖,沒有造妖的理。吃了妖丹,便會異化為妖類。」束元洲道,「人之生死,天定,不可強求。」
和昭領著密令低聲道:「你想抗命?」
束元洲道:「恕元洲難以從命。」
「抗命者死,」和昭命護衛端來毒酒,威脅道,「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你若抗命,你的母親也將陪葬。」
束元洲搖頭失笑:「我沒有母親,和昭姑娘,這酒我也不會喝。若你強求,我只能像父親一樣遠遊不歸了。」
「你敢?」
「元洲獨來獨往,無牽無掛,有何不敢?」瞧著和昭難看臉色,束元洲嘆了口氣,「除了捉妖,我也有看病的本事。若你願意,我可以替你的主子診治延命。」
「宮裡的太醫都沒法子,」和昭微眯了雙眼,「你有何辦法?」
束元洲道:「既然和昭姑娘不願,那便罷了。王叔,送客。」
和昭面色頓沉,低聲道:「此事主子不知,是陛下的主意,你要看病將功折罪也可,別在主子面前漏了底細。」
和昭相信,這世上沒有能狠下心讓主子去死的人,既然硬的不行,那就軟的試試。他既然要來,就讓他見到主子后心甘情願地替主子續命。
和昭回過神來,抬起頭對阿忘道:「小姐,管家請來了一位遠近聞名的大夫,就讓他來看看吧。」
「怎麼哭了?」阿忘瞧著和昭含淚的雙眸,微嘆一聲,「別哭,我看病就是。」
阿忘有前世的記憶,這一世本就是多得的命,她雖然不想死,可也不怕死去。上輩子她生命中死去那麼多故人,現在不過是輪到她罷了。
阿忘扶起和昭:「不要怕,不要哭泣。去吧,把大夫請來。」
和昭含淚應是,轉身離去。
阿忘坐在梳妝台旁,扶住額頭,思緒混亂難言。這一世她過得其實還不錯,太后疼愛表哥也照顧,錦衣玉食且不用輾轉於他人床榻。除了體弱多病難以活過二十,她的生活已經是平民百姓難以獲得的幸福。
對於皇帝表哥沒娶她的事,阿忘並不感到多麼難過。上輩子嫁過好些人,嫁與不嫁對她而言並不重要。
她只是不想呆在深宮裡了,不想牽連進權勢的爭鬥之中。既然命不久矣,她想要到處走走看看。臨城的雪景漂亮,夏日也漂亮,所以她來了,能為自己選擇埋葬之地是一件多麼可貴的事。
那麼多人死得毫無準備,可阿忘能夠相對自由地死去,以自知去面對未知的恐懼,這已經是一件幸事。
阿忘抬起頭,望著鏡中的自己,與前世有七成相似,只是更病弱些。
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沒有徹底於前世死去,然而那已經不重要了。再過一年半載,這上天恩賜的第二世性命也將終結。
生與死的牽絆中,她終將獨自死去,不會與前世的亡魂相遇。
這一世的人或許會記得她,或許會將她忘記。而她遺留下的痕迹,終將在歷史的長河裡徹底殞滅。
微不足道的阿忘。她想到這一點,竟有些開心。
做一個被遺忘的人也沒什麼不好。
和昭領著束元洲到了。
他初見她時微微愣住,很快便垂下頭去,不再看她。
阿忘伸出手腕,仿若凝霜雪的皓腕叫束元洲移開了目光。
他搭手上去,強行冷靜下來仔細診脈。
「有些風寒,」束元洲沉聲道,「先天不足,只能開些和緩的葯。」
他收回手站起來,道:「若是用我束家秘葯,或能延命兩年。」
和昭紅了眼眶,轉過身去不想叫主子瞧見。
阿忘早有預料,柔聲道:「多謝大夫。和昭,送客吧。」
阿忘不準備治,聽天由命就好。
束元洲擰著眉頭:「若是好好將養著,三年也有可能。」
阿忘笑了下,搖了搖頭:「我的身體我知道,不必治了。多活三年,多受三年的罪。罷了。」
束元洲不贊同諱疾忌醫,擰著眉不說話。
阿忘微嘆一聲:「聽說臨城東湖附近的梅花開了,和昭,送走大夫后我們去東湖吧。」
和昭有心叫束元洲改變主意,擦了擦眼道:「讓束大夫陪同吧,若是小姐不舒服,有大夫看著就近伺候,身體也好受些。」
阿忘瞧著和昭難過的模樣,不願逆了她的建議,望向束元洲,問:「束大夫可願同往?」
他本該拒絕的,可不知為何點了頭。
管家準備出行器具,姜逢枝作為僕人隨行。
到了東湖,倏然下起雪來。和昭擔心主子受涼,不肯讓她迎著雪賞梅,阿忘一向寵和昭,也就順了她意到湖畔亭中取暖品茶賞雪。
小火爐燃起來嗶剝噼啪響著,在灰白世界里添上紅的聲響。阿忘親自煮了茶,一杯遞給和昭,一杯遞給束元洲:「嘗嘗。」
和昭捧著茶,垂下雙眸凝視杯中茶葉浮浮沉沉。她不會讓主子早早死去的,無論付出什麼,也要主子,要阿忘活著。
束元洲飲了一口,心裡的思緒也如茶葉浮沉著。人不能成妖,父親告誡過他,這是束家禁令。
雪越下越大,有些飄進亭內,叫火爐紅的聲勢小了些。阿忘伸出手,瞧雪花在手心融化成一滴。
冬日的饋贈,自然的脈絡,這帶給阿忘慰藉。無論時光如何遷移,世事如何變遷,月不變,雪亦不變。
唯一長存的不是人類。
也好。慾望不該永久長存下去。
有人在的地方,就有紛爭。有紛爭,屍骨便少不了。
她或許是倦了,不願在屍骨上尋故人。
阿忘給自己斟了杯茶,慢慢地啜飲著。好暖,在這冰冷的冬日裡燃起的暖意,漸漸傳遞到心間。好暖。
「小姐,你看那——」和昭指著亭外一角。
阿忘順著方向看去,是梅啊。
沒有大片大片,那枝梅孤獨地開著。是生長在那,還是誰折斷了插在那呢。阿忘瞧著梅的紅,很快又見繁雪壓下,梅花顫啊顫,雪越來越大,漸漸地將它壓垮。
和昭見梅枝倒了,蹙著眉跑過去。將梅枝拾來,遞給阿忘:「不知是誰折了不要,扔這了。」
阿忘接過梅枝,摸摸上面的梅花,嘆了聲:「可憐。」
她將梅枝遞給管家:「帶回去吧,插花瓶里賞兩天。」
束元洲皺著眉頭,瞧著那梅花覺得不對勁,似有妖氣環繞。
他開口道:「確實可憐,葬了罷。」又添了句:「火葬即可。」
或許是風太大,吹得管家手裡的梅枝顫了顫。
阿忘聞言訝異得微微睜大眼眸,調侃道:「想不到束大夫竟有此善心。」
束元洲道:「做大夫的,自是慈悲為懷。」
阿忘失笑道:「算了,燒了多可惜。」
束元洲不好再開口,只是時不時凝視著梅枝,想瞧出個究竟來。
雪太大,恐寸步難行。和昭憂慮道:「再下下去,回去都難了。小姐不能在這過夜,太冷了。」
和昭站起來,從僕人手裡取出大氅,給阿忘披上:「千萬不能著涼了。」
阿忘拍拍和昭手背:「別擔心,不會的。」
束元洲見此,咬破手指,撕掉衣衫一角畫起符咒來。畫完疊成三角,遞給阿忘道:「握住這符,可以取暖一個時辰。我觀天色,這雪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我背小姐回去吧。」
阿忘訝異地接過來,握住符時暖意源源不斷傳遍全身。她活了兩輩子,還沒見過這等神奇手段。
她看向束元洲,想問什麼,但想了會兒沒開口問,只是輕聲道:「那勞煩束大夫了。」
和昭扶著阿忘站起來,束元洲走到她身旁,蹲下。
阿忘將手搭在他肩上,束元洲穩穩地將阿忘背了起來。
和昭接過管家遞來的傘,給小姐打傘。
一行人離開湖畔亭,在大雪中漸行漸遠,慢慢的只剩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