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與美人04
由於拒絕喝葯,拒絕治療,阿忘的病情在這個寒冷的冬日裡加重。
她不想熬到開春,這是她為自己選擇的終結的季節。與熱與激情毫無關係的冰冷的冬日,她將孤獨地無望地習以為常地死去。
可和昭不肯讓她離去。
和昭是在阿忘五歲那年來到宮裡的。被欺負被排擠的和昭被阿忘選擇作為貼身宮女,從那時起和昭就發誓獻出自己的忠誠絕不背叛。多年的照顧與陪伴下來,阿忘在和昭心中不僅是主子,也是她病弱的妹妹。
這稱得上僭越的想法來自於阿忘的縱容,她待和昭著實不像對待一個僕人。由於總是生病,和昭細微的照顧讓阿忘產生了依賴與眷念,她甚至將和昭隱隱約約當成了姐姐與母親的代替。
和昭不願見到阿忘此時模樣,不得不告訴她來自皇城的消息,試圖刺激她活下去的慾望。
「皇後娘娘懷孕了。」和昭說話的語氣就像在說今天又下雪了,平常得一如既往挑不出任何波動。
阿忘聽到后一時之間沒能將聲音與含義準確對上,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和昭到底說了什麼。
范陶寧懷孕了,懷的皇帝的孩子。
那位說要娶阿忘的陛下,青梅竹馬的表哥,說要讓阿忘做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如今連孩子都有了。
也是,遲早的事。
她一個將死之人又能計較什麼。
陛下,姬伏吟陛下,剝去溫情的外殼,他始終是那位皇權至上的皇帝陛下。
什麼表哥,什麼承諾,早在阿忘離宮那刻就死在了皇城冰冷的宮牆內。
「知道了。」阿忘的言語聽不出情緒來。但她驀然從床榻上起來,穿著單衣翻出前幾日姬伏吟寄來的信,打開燈罩讓燭火在信紙上蔓延、燃燒,直到火焰快沾到手指,阿忘才鬆開手看著發黑成灰的信紙掉到地上燃燒殆盡。
「以後他寄來的信不必給我,」阿忘輕聲道,「都燒了罷。」
「小姐,」和昭連忙拿來狐裘給阿忘披上,「皇後娘娘懷孕又如何,陛下的心在您這。只要小姐好好治病,身體好了,咱們回皇城。沒有誰能搶走小姐的人。」
「我的人?」阿忘輕笑一聲,「他不是我的人。」
阿忘撐住桌面,風寒令她頭腦昏沉雜亂,疾病破壞思緒仍流連,她不得不按住額頭,疼,她低聲呢喃:「和昭,我頭疼。」
和昭扶著阿忘回到床榻上,讓阿忘躺下來,蓋好被子后和昭勸道:「小姐,喝葯吧,喝點葯就不疼了。」
「沒有用,」阿忘道,「熬過這次,也熬不過下一次。我倦了,和昭,我好累。」
她半闔眼眸,輕聲道:「我不是尋死覓活,我只是累了。這具身體帶給我太多痛苦,煎熬著活到現在已經足夠。和昭,放我離去吧。」
和昭抹了把臉,搖頭道:「不可以,不可以的。」
她坐在床邊,掖了掖被子,柔聲道:「小姐,我已經找到更好的大夫了,只是缺一味藥材。等藥材到了,小姐就不會再受病痛折磨,而且能活得好久好久……」
和昭找到了一位捉妖人,既然束元洲不肯,那就換人去。只要小姐能活下去,別說是捉妖,就算要殺人,和昭也會想辦法達成目的。
這世上惡人那麼多,牢獄里的不夠就再殺,養一個胃口不好的小姐,足矣。
和昭知道吞妖丹說不定會帶來不好的後果,但與死亡相比,什麼後果都只能接受。
小姐死了什麼都沒了,只要她活著,活下去,無論結果會如何,總有彌補的辦法。
連坐擁江山的陛下也只能用這個辦法留住小姐,見識局限於深宮後院的和昭實在沒有別的法子了。
和昭驀然跪了下來,這件事從頭到尾阿忘都不知情,沒有人告訴她這世上還有妖,人能靠成妖苟活下去,他們擔憂她不願意。
為了留她在這世上,哪怕違背她自己的意願,和昭也要去做。
和昭抬起頭,凝視著阿忘:「小姐,別怕,我現在去叫束大夫過來,重新診治一下開些葯。您要好好喝葯,喝葯就不疼了。」
和昭站起來離開阿忘閨房,叫來了束元洲。
束元洲前幾日的外出是為尋一味珍貴藥材,有了這藥材才能煉製成束家的秘葯為阿忘調養身體。
他走進來時步子放得很輕,擔心擾到阿忘的清凈。
他要阿忘伸出手腕,從溫暖的被褥里來到空蕩蕩的冰冷處。他手指搭上她手腕時,阿忘似乎被他肌膚的暖意灼燙,她抬眸望他,安靜地凝視他。
束元洲生得並不差,也可以說是相當好,可阿忘沒去在意他的外貌,只是想透過他的神情看到他心底深處。阿忘看不透,卻也不移開視線。
她想到皇城裡的姬伏吟,感到一種微薄的被背叛之感。阿忘輕柔呼了口氣,不像是嘆息,她靠近束元洲診脈的手,又呼了一口氣。
「好燙,給你吹吹。」她說話的聲音好輕,輕得束元洲忍不住垂下了臉龐,想靠近她的唇瓣,去聽聽她柔弱的聲音里吐露出了什麼。
燙?哪裡燙?或許是心裡,束元洲心裡像是被冬日的炭火鋪了一地,又暖又疼,灼燒得他輕顫了一下。
阿忘感受到他的細微戰慄,抬起面龐對上他目光,嘴角笑出一抹極淡的弧度:「束大夫,你冷,對嗎。」
束元洲在那樣的眸光里短暫地失了神,他垂眸看著她,這美麗而病弱的女子看上去沒有一點危險性,束元洲卻倍感威脅,彷彿只要多看上一眼,他就不得不屈服於她柔弱下的毀滅慾望。
束元洲突兀地偏過了頭,突兀得甚至沾上幾分狼狽。
「冷,對,我冷。」束元洲閉上雙眼,靜默半晌才睜開。他鎮定心神,細細診起脈來,可阿忘不肯放過他。
她垂下面龐,貼到他手背上,呢喃道:「真是奇怪,明明這麼燙,卻還覺得冷。」
束元洲的目光再次落到了阿忘身上。他發現挪開視線是那樣的困難,他想要看著她,在這個寒冷的冬日裡陪在君小姐的身邊,靜靜地凝望她。
「君小姐。」他這樣開口,試圖壓下心中此起彼伏的慾念。
「叫我阿忘吧,」阿忘輕聲道,「親近的人都這麼叫我。」
「君……」他不是她的親近之人,不該叫她閨名,可束元洲難以抵抗這樣的誘惑,他想要叫她阿忘,彷彿叫一聲就從阿忘那裡得到了更幽微更微茫的情感。
可是不行,他不該那樣喚她。他是她的大夫,除此之外他們沒有任何可以說是親近的關係。她是帝王的心上人,是陛下的親近之人,和他束元洲沒有任何瓜葛任何牽絆可敘。他不該靠近她,君宅里的護衛大半來自皇宮,多少雙眼睛注目著阿忘的一舉一動,身為臣子,他不該靠近她。
「……小姐。」他最終還是親疏有別地喚她君小姐,想要用言語在自己與阿忘之間開出一條難以跨越的河流,讓所有的情緒不可言說的異樣情感都付諸於流水,一去不回也不必回。
阿忘移開臉龐,輕聲道:「束大夫實在守禮,阿忘自愧不如。」
束元洲診完脈,就要去熬藥。他站了起來,剋制住想回頭的慾望,不急不緩走出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