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與美人05
服了幾日束元洲開的葯,阿忘情況好了不少。整日呆在榻上煩悶,和昭扶她起來到處走走。
今日雖沒下雪,但昨夜的雪還積澱著,阿忘一腳一腳踩上去,留下一個又一個腳印。冬日的風冷,拂面時叫人臉干凌凌的疼,和昭扶她走了會兒,就勸阿忘回去。
畢竟天寒地凍,和昭擔憂阿忘又受了涼,到時候身體受一番罪,情緒也會跌落下來。
阿忘不願回去。屋子再大哪有這片天地大,她總是與床榻為伴,眼前除了房梁還是房梁。她此刻站在庭院之中,雖冷卻覺得暢快,這樣寬廣的天地,這樣白茫的長天,一眼望去望不到頭,只能望見遠去的虛影。
和昭只得換了方式勸:「小姐好久沒作畫了,今兒個畫上幾筆?」
阿忘被提起興緻,道:「再走會兒吧。」
又走了會兒,和昭帶著阿忘去到書房。和昭見伺候筆墨的僕人是個生面孔,問了姜逢枝幾句,叫他混過去了。
姜逢枝混進君宅這麼些日子,還是第一次當面見阿忘。但他只能低著頭,不能直視小姐的面容。
阿忘作畫時,和昭心思全在阿忘身上,姜逢枝這才抬起頭,在無人注意時望向她。
她低頭作畫時姜逢枝看不見她雙眸,只能瞧見那長長的眼睫,像一場舊日的幻夢。她確實入過他夢中,一場大雪紛飛的夢裡,她摔倒在他面前,卻沒有露出痛苦或煩惱的神情,只那樣漠然地輕輕抬頭,望他一眼,而後自己站起來,走過他,走向遠處。
姜逢枝在夢中看著她的背影在遠處消失,還沒來得及開口說句話,天亮了他醒了,依稀記得夢中自己的惆悵。
此時此刻她真真切切站在他不遠處,他仍是不能開口說話。他只是她的僕人,微不足道的僕人。
阿忘察覺到那讓人不得不在意的視線,可看過去時只有伺候筆墨的僕人低垂的面龐。
許是她多了心,可阿忘仍是叫他抬起頭來。
新來的僕人生得一副好容貌,眼神平靜不沾半點畏怯,沒有閃躲也沒有躲躲藏藏的慾念。
她或許是多了心,雖然這具身體足夠美麗,但到底不是沉金重銀,也不是花香鳥語,哪能處處招蜂惹蝶,叫人煩擾。
又畫了會兒,阿忘累了,只能停筆。她在一旁榻上躺下,叫那新來的僕人拿本書念給她聽。
「小姐想聽什麼類型的?」姜逢枝微垂著頭問。
和昭率先答道:「話本即可,就在右邊第三排。」
姜逢枝走到書架旁,從第三排里抽出一本,從頭開始念。
他的聲音低沉而穩定,是讓人安心的類型,阿忘聽著聽著漸漸睡去。
和昭拿了個小凳坐著,守在阿忘身邊。許是屋裡的炭火足,夠暖,和昭也昏昏欲睡。
姜逢枝使了點術法,叫和昭就此睡了過去。
沒了顧忌,姜逢枝走到阿忘身邊,伸出手想要撫摸她的面龐,卻又在半道停止。
她睡去時讓人心裡空落落的,擔心她一睡不起,再也無法睜開那雙美麗的冰湖洗過般的眼眸。
姜逢枝轉道撫了下她散落一旁的發,冰涼涼的,叫人心裡也跟著冷顫。
她有叫人憐惜、叫人在意的妖力,姜逢枝心道,他無法將目光挪開,又憂心這樣燙的目光傷著了她的柔軟。
不該是這樣,她只是獵物而已,只是皮囊的供給者。
如果他喜歡的是這張臉,到時候換給小雪就好。可是姜逢枝無法想象擁有這樣皮囊的人變成小雪,像是一場褻瀆,一場徹底的失落,美和神秘、冷與清澈共同的失落。
姜逢枝輕嘆一口氣,知道自己不能心慈手軟。他要的是她溫熱的屍體,只需要等待她的死亡即可。
燕雪還等著他拯救,燕雪比她更需要這樣的美麗。他發過誓要保護小雪,守諾是畫皮師姜逢枝的準則。
他試圖收回手,不要流連她冰冷的發,也不要去看她沉睡的面容。那略微蒼白的病弱的肌膚,似冬日湖面結成的薄冰,他擔心自己碰上去就叫她碎裂。
他不可避免地沉浸在她帶來的幻想里,刺骨的沉醉,他的手往她的面龐移動,帶著些微的戰慄碰上了她的唇瓣。
好軟,些微的暖,這美麗女子的唇讓他怎麼捨得看著她冰冷下去,成一具無法言語的屍體。
他感到此時的自己背叛了燕雪,在這一刻里姜逢枝放縱著自己的沉湎。他為自己辯解道:這是畫皮師追求美的本能,這是他的天性。
他在床榻邊坐下來,挨著睡倒在床沿的和昭。他想要仔細地看看君小姐,瞧她每一處細緻的紋理。
她的眉、她的眼、她惑人的瓊鼻,她為何不醒來,不睜開那眼眸回望他。
他會憐惜她的柔弱,也不吝嗇內心的追逐,她叫他略微昏了頭,竟不想見到君小姐成為一具在歲月里腐爛的軀體。
只是短暫的沉溺,姜逢枝告訴自己,只是一瞬的意亂情迷。
等理智回到腦海,他就將回到燕雪身邊,以期待以漠然去看待她即將擁有的死亡。
君小姐,姜逢枝無聲地喚她,君小姐……
熬好葯的束元洲問到阿忘在哪裡,端著葯往書房走來。
敲門后是僕人開的門,說是阿忘與和昭都睡下了。那僕人微垂著頭,束元洲沒有太在意,說是葯必須趁熱喝,就端著葯進了書房。
和昭竟也睡著了,許是太擔心自家小姐,疲累之下睡了過去。束元洲沒有打擾,將和昭抱到另一邊的床榻上,而後叫醒了阿忘。
「得喝葯了。」束元洲低聲道。
阿忘微蹙眉頭:「不要喝。」
「喝葯才會好。」
「我真的會好嗎?」阿忘微抬眼眸去望他,「束大夫,哄騙病人也是大夫的美德?」
束元洲沉默不語。
「懦夫。」阿忘輕笑著罵他,餘光瞧見僕人還在內,叫僕人先退出去。
扮演僕人的姜逢枝不得不按照吩咐行事,留阿忘與束元洲在書房裡相處。他的心彷彿被刀背剮蹭,不會流血卻難以忽視。
束元洲知道她罵他懦夫為的是別的事,隱秘的不可言說的歡喜里他竭力剋制自己。他確實是懦夫,無法踏出那一步。
他仍是勸她喝葯,說再不喝就涼了,涼了更苦,苦得難以下咽。
「我喝了你就會離開嗎?」阿忘問他。
束元洲應「是」。
阿忘接過葯碗一飲而盡,在束元洲隱約詫異的目光下將葯碗還給他:「你走吧。」
束元洲的心頓時沉了下來。
瞧他那目光,他還以為她喜歡上他,在勾引他邀請他。阿忘覺得好笑,就算她確實有此意,但對一個懦夫她沒興緻。
束元洲收拾葯碗的速度慢得過了頭,阿忘支著手肘瞧他,毫不掩飾地凝視他。
束元洲倏然停了下來。
「君小姐,」束元洲突兀地問,「苦不苦?要一些蜜餞嗎?」
阿忘沒說話。
束元洲自顧自將蜜餞從藥箱里取了出來:「很甜,可以嘗嘗。」
阿忘瞧著他遞來的一小碟蜜餞,默了片刻才道:「我吃不得太甜的東西。那會讓我更加厭惡葯的苦澀。」
「不過,」阿忘抬眸看他,「束大夫可以替我嘗嘗。」
束元洲端著蜜餞的樣子像一樁被砍了半截的粗木,聽到阿忘要他嘗,他下意識照著做了,蜜餞入口,甜得有些黏牙,這些微的不適讓他清醒過來,他在做什麼……他該走了。
可是在阿忘的目光下,他難以抽身,他真像個木頭似的將蜜餞一顆一顆塞入口中,甜得叫他凝固般難以離去。
他吃完了那一小碟蜜餞,阿忘默默地瞧著他吃,等他都吃光了問他:「真有那麼甜?」
束元洲撒謊說:「不甜,下次小姐可以嘗嘗。」
他在騙她,他說出前後矛盾的話來騙她,像個傻子似的,把別人也當傻子。
阿忘目光柔和了些,她叫他湊近些,走近一點。
束元洲鬼使神差靠近阿忘,險些忘了外界與內心的壓力,等他意識到想向後退時,阿忘的手已經抬起來撫上他嘴角。
「吃個東西這麼不小心,」阿忘撫去那點碎屑,「沾上了一點。」
她的唇瓣輕柔開合,束元洲卻沒能意識到她在說什麼,他近似停滯般看著她,心裡有什麼塌了一塊。
「怎麼辦,」阿忘略微苦惱道,「你把我的手弄髒了。」
髒了,蜜餞的甜黏住他,卻只能弄髒她。他真是罪大惡極。束元洲撕碎衣角作帕子,想要去擦拭阿忘的指腹。
但阿忘抬高了手,去摸束元洲的眼尾,輕輕的柔柔的像一層紗拂過:「別用衣衫,束大夫自己就可以。」
阿忘收回手,凝視著指腹,淺笑著說:「乾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