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與美人06
瞧見束元洲撕衣角的相似畫面,阿忘回想起他咬破手指制符的場景。
那樣的手段阿忘從未見識過,於是要求束元洲不要浪費這撕下來的衣角,再為她制一次符。
束元洲沒有拒絕。他咬破手指運用術法以血為媒介制出了符,而後遞給她。
阿忘沒收,只是問他:「疼嗎?」
他該說不疼的,可束元洲低聲道:「疼。」
「疼也只能忍著,」阿忘淺笑著,「就像我一樣,疼久了就習慣了。」
她搭上他右手,取來符握住:「真暖,束大夫的血可真燙。」
她怨他,束元洲品味出了這隱含的意思。怨他非要做這個大夫,非要讓她喝葯。她疼,所以想叫他也疼一下。
她或許不是喜歡上他,只是想要捉弄他,把他當成短暫餘生的一個消遣。
她或許還想傷害他,看著他露出痛苦的神情來,會否讓她快樂。
束元洲故意擺出很疼的神情,果然叫阿忘笑容更深。可是她雖笑著,眼裡的光卻渙散,她沒有在意他,她的心思不在這庭院之中,甚至不在這個世間。
束元洲假裝的疼好似有幾分成了真,他該走了,不能留在這太久,太久了護衛會起疑,僕人會起疑,消息傳到皇城帝王也會生出疑心來。
他固然可以一走了之,但那樣就再也無法陪伴在阿忘身邊。
他想要陪陪她。
「束大夫,你是在憐憫自個兒,還是憐憫我?」瞧見那樣的目光,阿忘淡淡地開口問。
束元洲微垂了面龐,低聲道:「只是想到些事情,一時失神,實在是失禮了。」
「失禮?」阿忘支著手肘懶散地瞧他,「束大夫開口閉口都是禮,真是叫人慚愧。」
她將手中的符扔給他,不要了:「不要聞到你身上的血腥味,束大夫,為了避免失禮,帶著你的符帶著你的葯離開。」
束元洲接過符后擰起眉頭,沒動。
「還不走?」阿忘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這就是束大夫的禮?」
還有和昭,束元洲心道,不算是孤男寡女。
他確實該走了,可又難以避免地考慮起成為她的消遣的可能。他在越界,在試探,蠢蠢欲動,愚蠢且瘋狂。
他該走了。
束元洲緩慢地將葯碗、蜜餞小碟裝進藥箱,他看了下手中的符,留在了桌上。
走了幾步,束元洲不知為何又轉身回來,將那桌上的符拿起,走近阿忘身旁,他蹲下來,將符放入她手中。
「天冷。」他微仰著頭看她,給出一個明面上合情合理的解釋。
阿忘半闔著眼眸,低聲道:「知道了。」唇齒開合間泄出几絲說不清是冷漠還是曖昧的氣息。
她合住手掌,將符緊緊握住,好暖。束大夫的血,一如既往的燙。
束元洲走後,阿忘握著符躺在榻上,陷入了久違的白日夢中。
夢裡的她只有六歲,生了場大病要死不活地躺在床上。宮廷里的御醫私下裡都說她或許挺不過去了,如今的太后當初的皇后傷心難過之下不忍再來看她。小太子卻不怕。
在宮廷里長大的他已經知道什麼是死亡,死亡是被打幾十大板后消失的太監,是冬日裡一場嚴寒后夭折的庶弟,還有那些不知名的宮女不受寵的宮妃……
可小太子從來沒有將死亡這個字眼聯繫到表妹身上。雖然表妹阿忘總是生病,他也沒想過她會死去。
他來到阿忘殿中,瞧著阿忘昏昏沉沉的樣子,問她是不是冷。
阿忘沒說話。
小太子默認她冷,走上前抱住她讓她別怕:「我身體好,把你的冷都給我,阿忘就不會痛苦。」
阿忘被小太子抱著,輕聲說:「好。」
小太子吩咐道:「不能告訴別的人,父皇與母后也不可以。」
阿忘仍是說好。
小太子抱她抱了會兒,執著地認定她不會死:「父皇是天子,那我就是天孫。我今日所說,一諾千金,有皇氣庇佑,阿忘會好起來的。」
會好起來的?阿忘微怔片刻,思緒從過去回到此時,竟是陷入了回憶之中,倒不如真是一場夢。
姬伏吟,阿忘在心裡念了遍他的名,說不清的情緒,她也懶得弄清。
都已經過去,無足輕重,是無所事事了才會想起。
阿忘回過神時,見那伺候筆墨的僕人從門外推門而入,說是到了用餐的時辰。
他走過來,低著頭,想要扶阿忘起來。他的手玉骨似的,不是一雙做粗活的手,阿忘問他怎麼做了僕人。
「家道中落,父母雙亡,有幼妹要養。」這僕人毫無避諱地說出自己的身世,阿忘聽了卻也沒表示憐惜。
本想問和昭在哪,阿忘餘光瞧見另一榻上和昭睡著,許是累久了一下子醒不來,方才與束大夫閑聊也沒驚醒她。阿忘沒打擾,將手搭在僕人臂間離了榻。
她手搭上去的時候,姜逢枝郁燥的心靜了些。他方才一直站在門外,只能聽得模糊不清的低語和調笑,像是一樁偷.情.事,他不可抑制地往低劣污穢的方向想。君小姐這樣的身體,怕是叫也只能叫成那含糊的語調,弱得可憐,還不安分。
姜逢枝有一種被侵佔己物的微薄憤怒之感,彷彿那大夫僭越了他的東西。君小姐是他預定的皮囊,死前怎麼可以擁有別的男人。
他知道這樣的情緒怪異且毫無理由,卑劣得滑稽可笑,但無論如何壓抑,都難以徹底壓制下去。他想要回想小雪的美好,冒出腦海的卻是如今燕雪那醜陋的面容、猙獰的渴望。
昨夜小雪甚至脫了衣衫去求他,慌亂地戰慄著抱住他,姜逢枝確實被勾動了慾望,但望見小雪包裹著厚紗的面龐,頓時失了所有興緻。
他曾經渴望的,想要相守一生的小雪,如今看來好像如同雞肋。但多年的情意讓姜逢枝克制住了自己的目光,不讓其泄露出傷人的神色。他安慰好小雪,將她的衣衫一件件替她穿上,口裡說著珍惜的話,心下卻迷茫而惦念地想起了阿忘。
不該是這樣的,姜逢枝壓抑著這些念頭,他既然選擇保護小雪,就不能中途改弦易轍叫人唾棄。
他只是被蠱惑了,姜逢枝又為自己找了個理由,只是被皮相的美蠱惑住了。既然如此,換給小雪兩全其美。
他不會違背自己的誓言,也不用違背自己的天性。如此就好,君小姐死了就好。
他在這樣的折磨下,甚至一瞬間湧起了殺意,但阿忘將手搭在他臂上時,所有雜亂的念頭都安靜了。
他聞到她身上淡而幽的香氣,沒有香料能調出這樣幽茫的香來,那是肌膚里血肉中沉浸的體香,姜逢枝驟然有了食慾。
妖食人,他體內有妖的血脈。
他想要她。
不只是美麗的皮相,她的目光、她的神情,她那張紅唇吐露的話語,她冰冷下潛藏的瘋狂,對死亡的畏懼與渴望,她身上矛盾的一切叫他著迷。
阿忘,姜逢枝在心裡輕輕地粘稠地喚她,阿忘……
阿忘察覺到身側僕人驟然加重的喘息,偏過頭看時又只瞧見僕人低垂著面龐的謙卑模樣。
緊接著那僕人咳嗽兩聲,像是也染上了風寒。
阿忘以為自己找到了他那無端端喘息的由來,府中請了不少大夫,她叫他稍後去看看,別延誤了病情。
僕人退了半步,謙卑地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