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 39 章
話音方落,阿嫵的心尖猛地一縮。她悄悄踮起腳尖,覷見對面的兩位皇子,清瑩瑩的眸閃爍著驚疑的神色。
聽二皇子的語氣,所謂「謝世子的紅顏知己」「另置外宅」的流言應當有不少人聽說了。
可她才住進別院多久呀?
掐指一算,攏共不過三日的功夫。這麼短的一段時間裡,謠言就能蔓延得這般迅速,乃至飛入宮禁之中么?
阿嫵本能地覺得不對勁。
下一刻,她便感覺自己的手被另一隻手裹住。熟悉的手掌乾燥而溫熱,薄繭輕輕擦過她的指尖,似有安撫之意。
袍袖之中,無人可見之處,曖昧叢生。
阿嫵心中大定。
而面上,光風霽月的謝世子眉目結霜,清冷的嗓音微沉,隱含怒意:「事關女子清白,二殿下還是不要信口胡說為好。」
「本殿下是怎會胡說?」
二皇子正欲發作,便聽見三皇子疑惑的聲音恰到好處響起:「就是啊二哥,我怎麼沒聽說過這傳言?」
「前日皇後娘娘問起表叔之後,長公主不是說他在別院里養病么?什麼紅顏知己的,為何弟弟聞所未聞?」
他的年歲尚小,說到「紅顏知己」四字時甚至扭捏地低頭,流露出幾分稚氣與青澀來。
「三弟,你怎麼——」當著外人的面戳破我?
二皇子的謊話被親弟弟拆了台,尷尬不已。他咬牙望向身旁的三皇子,眼裡寫滿了恨鐵不成鋼。
謝蘊聞言,眼神頓時降至冰點,懾人的目光直直望向二皇子:「既然三殿下從未聽說過,二殿下又是從何處聽說呢?」
「我、我就是不知聽誰說了一嘴,說表叔有了相好的女子……」
二皇子本想繼續嘴硬,卻在對上謝蘊蘊藏冰雪怒意的漆眸之時,心尖一瞬顫抖。
倏然間,他再也生不出狡辯的心思:「……昨日聽聞長公主說表叔最近宿在別院,便多想了一層,誤會了這位姑娘和表叔的關係。」
謝蘊沉沉冷笑了一聲:「原來是這樣。」
二皇子面子上有些掛不住,拉著三皇子轉身欲走,卻被謝蘊伸手攔了下來:「且慢。」
「殿下既承認了信口胡說,損害了旁人的清白名節,還要當作無事發生么?」
「表叔想要什麼盡可開口,本殿下舍了你就是。」二皇子色厲內荏道。
謝蘊字字如刀:「殿下,你既知曉謝某的為人,應當也知曉謝某非是什麼物件可以打發的。」
二皇子一瞬間猶如吃了蒼蠅,片刻之後囁嚅道:「是我對不起表叔。」
謝蘊負手而立,靜靜凝視著他。
「……還有這位姑娘!」從牙縫中擠出這句話之後,二皇子再也受不了,領著三皇子匆匆離開。
只是那離去的背影,怎麼看怎麼像落荒而逃。
阿嫵尚未反應過來之時,事態便陡然急轉直下。最後證明不過虛驚一場。
她望著二皇子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之中,扭頭看向了謝蘊:「世子,你說二皇子他,當真是隨口胡說么?」
她怎麼覺得,更像是在詐人呢?
故意說出一個離譜的猜測,用來詐一詐謝蘊。若是不巧說中了,便可作為一個把柄穩穩拿捏他。
可惜,他雖然猜對了大半,卻錯算了謝蘊的心理素質了。
阿嫵輕聲問道:「你倆曾有過節么?」
謝蘊搖頭:「謝某與二皇子之間並無齟齬。」頓了頓才道:「只是家母與皇後娘娘有些積年的宿怨。」
「宿怨?」
謝蘊言簡意賅地解釋:「高宗在世時,曾下過聖諭。待他宮車晏駕之後,皇后亦當以晚輩之禮
事之我母。」
阿嫵恍然大悟。
難怪如此。
高宗與幼妹關係甚好,自不願意見自己百年之後,妹妹處處低人一等,看新帝后的臉色過日子。
而皇後娘娘呢?本該是衍朝最尊貴的女子,卻被一個鎮國長公主壓在頭上,處處低人一等,又怎能服氣?
二皇子是皇后撫養在膝下的皇子。不論是真心也好、表忠心也罷,只要能拿捏住謝蘊的把柄,便可藉機讓長公主丟臉,讓皇后對他更加掏心掏肺。
這一手,著實是好算盤。
可惜,他算計的是謝蘊,便做了無用功了。
阿嫵想透了這一層,不禁莞爾:「三皇子多半也瞧出來了。」
要不然,怎麼會明目張胆地聲援謝蘊呢?甚至第一句話就點名了所謂謠言的來源——長公主說的,令其不攻自破。
據說,他是皇貴妃娘娘的親子。與皇后撫養的二皇子面和心不和,也當是應有之義。
阿嫵後知後覺——她好似無意中窺見了宮闈秘事的一角。
收攏了不相干的思緒之後,又有些擔心地問道:「不過,二皇子方才說,他不知從哪裡聽過紅顏知己的傳言,到底是真是假?」
謝蘊撫上她的髮鬢:「莫怕,我會盯著的。」
「二皇子說不知何處聽來,說明是捕風捉影的傳言。淮安王府的眼線又並未稟報,想來只有寥寥幾人知曉,並未傳開。」
「為今之計,當找出流言的禍根。」
「嗯,我信世子的。」
阿嫵點頭回應著,只是面上憂色不改。不知為何,她的腦海之中不自覺浮現出了一個人影。
羅元紹。
雖然國子監有不少人目睹了那一幕,但若說有誰既知曉她的身份,又知曉她與謝蘊的關係,就非此人莫屬。
說出去的人,會是他么?
如果是他,為什麼不把自己的身份也一齊抖摟出去呢?
思量了片刻,她還是將自己的請求說出:「能否拜託世子,多多留意些英國公府的動向?」
謝蘊偏過頭來,眸光暗了暗:「你是擔心羅元紹?」
「嗯。」
「他從前,對你不好么?」
一瞬間,從前在國公府中的委屈都浮現在心頭。
阿嫵搖了搖頭,嘆氣道:「說不上好罷。」
不論未婚夫妻的情分,他倆也有表兄妹的血緣。她實在不知道,羅元紹為何要那般折辱自己,一心讓她做妾。
若是不喜歡她,又或是嫌棄她身份低微,解了婚約另娶鄭月秋就是。
他何苦這般糟踐自己?
謝蘊眸光暗了暗,沉聲道:「謝某省得了。」
他絕不會說出,淮安王府的釘子,早已經盯上了羅元紹。只是從前顧忌著阿嫵的想法,不敢輕易出手。
有了她這句話,他們也可動上一動了。
二人繼續漫無目的地走著,不多時就逛完了大通寺的後院來。
阿嫵提議道:「不若去前面走走?我也想去佛前上柱香。」
「好。都聽阿嫵的。」
-
宮禁之中,佛家的信徒甚多。
臨近觀音菩薩顯聖的好日子,這幾日闔宮上下香火繚繞。就連宮道之上,亦瀰漫著若有若無的煙火氣。
「很好,你們有心了。」
王皇后一一檢查過兩位皇子帶回的供物,並無發現什麼錯漏,這才點了點頭:「都坐罷,不必多禮。」
「多謝娘娘。」
二皇子與三皇子方才起身,一前一後坐在了皇后的下首。
皇后一頁頁翻起了大通寺刊印的經書。不多時,卻見下首二人的眼
神糾結在一處,不時傳來竊竊私語之聲。
她眉頭輕蹙:「發生了何事?」
二皇子拚命用眼神暗示三皇子,不要將今日之事說出口,逆料後者卻似渾然沒看到似的,笑吟吟開口道:「娘娘,你猜我與皇兄今日碰到了誰?」
即使對著不喜他甚多的皇后,三皇子面上亦含著三分笑。
「誰?」
聽他這麼一說,王皇后便知道今日定然發生了什麼事。
「是謝家表叔呢。」三皇子道。
話音方落的片刻,便被二皇子深深地瞪了一眼。
「哦?謝蘊?」
王皇后擱下了經書:「你們遇見他了?他也去大通寺拜佛?」
「前日姑奶奶入宮之時,不是說表叔近來住在別院養病么?想來是病好了,去佛前還願上香罷。」
二皇子的一顆心在聽到「別院養病」幾個字時,提到了嗓子眼。又在聽到後面的話之後,落回了原來的地方。
天知道,他到底有多害怕三皇子把事情抖摟出來。
想訛詐謝蘊不成,反被他拿住了把柄。此事若是被皇後娘娘知曉了,定會更加認為他不堪大用的。
「原來如此。」
王皇后沒聽出什麼名堂,神色淡淡繼續看起了經書。
因長女一度執迷於謝蘊,她與鎮國長公主的關係又實在僵硬。對謝蘊其人,王皇后自然沒有什麼好感。
因此聽說之後,神色動也不動,只平淡地囑咐道:「你們雖貴為皇子,到底遇見了長輩,禮不可廢。」
「皇後娘娘說得是,合該如此的。」
三皇子再未說什麼旁的話來。
他告辭的時候,二皇子也一同沖了出去。兩人走到一處僻靜的無人之地后,二皇子才攬住他的肩膀:「三弟,多謝你。」
三皇子笑眯眯道:「皇兄以為我是告狀的小人不成?」
二皇子猛地搖頭:「是,是我方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哥哥做的荒唐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好,實在不該擾了皇後娘娘的耳朵。」
「對了,還有些供物,就勞煩弟弟你送去清和宮一趟,我、我就不打擾皇貴妃娘娘了。」
子不拜母,無疑是失禮之舉。
但是若在皇后的羽翼下過活,對皇貴妃的失禮又是必不可缺的。
二皇子頗為羞赧地撓了撓臉。方才小三還好心幫他隱瞞,現在這樣做多少有些不識好歹了。
豈料,他並未在三皇子眼中窺見一絲不快。
「弟弟都省得的,皇兄去侍奉娘娘罷。」
直到二皇子轉身離開,三皇子面上的笑意才漸漸冷了下來。旋即,他吩咐站在遠處的仆婢:「去清和宮。」
清和宮,是少數沒有香火繚繞的宮殿。
暖閣之中,鵝梨的香氣裊裊浮動,使人呼吸為之一暢。
皇貴妃手捧一卷書,見人來了頭也不抬道:「大通寺的東西,就不必送來給我了。去送給你父皇罷,他更喜歡這些。」
三皇子未說話便碰了釘子,卻絲毫不惱:
「這些皆是父皇命我給您的。他老人家說,您雖不信佛,與供物相處久了,也會沾染些願力,保佑自身。」
「願力——」
皇貴妃柳眉一蹙,似是聽見了什麼笑話。她朱唇微啟,剛想說些什麼,又被壓了下去。
精緻的眉目之間,復又變成一片疏冷之色。
「那你放著罷。」
「多謝母妃賞臉。」
片刻之後,三皇子仍一動未動。皇貴妃這才抬起眼來,似是在疑惑他還有什麼事情。
三皇子面上似有躊躇之色:「母妃,今日我遇見了一位姑娘。」
若是尋常的母親聽了自家兒子這麼說,多半以為他是知好色而慕艾了,自會打趣一般。
皇貴妃的反應,卻平淡得驚人。
只見她挑了挑眉,既無驚訝、也無激動:「然後呢?」
「然後……兒子覺得她十分面善。」
三皇子其實只見了阿嫵一眼,後來皆被謝蘊擋在身後。但他只回憶起那驚鴻的一面,眉宇之間不自覺掠過一絲笑意。
「後來才想起來,原是那位姑娘的眉眼,與母妃有幾分相似之處。兒子覺得熟悉,才會生出親近之心來。」
「啪。」
皇貴妃手中的書卷落在了木桌之上。
她卻渾然未見,一瞬不瞬望著三皇子:「你說什麼?」
三皇子恍似渾然未覺,繼續說道:「若是母妃您在場,定然也會覺得她和你長得相像的。」
「……」
話音落下之後,暖閣中陷入長久的沉寂。
三皇子並未覺得不自在。與自家母妃相處之時,這種沉默早已是家常便飯,他習慣得不能再習慣。
良久,才聽母妃道:「難怪你覺得她面善。世間相似之人,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既遇見了,也是一樁緣分。」
「母妃所言甚是。」
三皇子不知想到了什麼,笑得甜滋滋的。
-
在寶相莊嚴的金身法相之前上完了香,阿嫵拍了拍手上的香灰:「世子,我們下山罷。」
「不再多走走么?」謝蘊問道。
阿嫵搖了搖頭:「不了——」
「大通寺的風光,我已經看得足夠了,剩下再看就是人了。」她指著檻外人頭攢動的香客們。
「不過,聽聞大通寺秋日的風光極盛,那個時候我再來觀賞,定然不虛此行了。」
不過,秋日的同游者,大約不會是世子了。
思及於此,阿嫵心頭蒙上一層淡淡的悵然。但她並未表現出來,而是抬眼徵詢謝蘊的意見。
謝蘊並未多說什麼,輕聲道:「好。」
兩人走到了馬車的停靠之處。照例是謝蘊先上馬車,再把阿嫵扶上來,豈料這一回,卻出了小小的意外。
阿嫵凌空之際,但聞極輕的「啪」一聲,不知是什麼聲音響起。
她下意識摸了摸懷中,空了。
「哎呀——」
低頭望去,原來是普玄方丈送給她的簽文掉到了地上。阿嫵連忙掙脫了謝蘊的手,彎腰撿了起來。
兩人坐進馬車之後,阿嫵又把簽文掏了出來。用帕子拂掉沾染的灰塵。
片刻之後,又對著簽文上的小字發起了呆。
「知君有驪珠,惜時亦強圖,可嘆鬢如許,方遇貴人扶。」她輕輕讀了一遍,眉目間不自覺籠上一層淡淡的清愁。
「還在擔心簽文?」謝蘊的神色忽而幽深了起來。
清泠的聲音,如瓊霜碎玉般響在耳畔,喚起了阿嫵的神志。
「沒有啦。」
她搖了搖頭:「我倒沒那麼在意簽文的內容。只是聽了大師的一番話,忽有所感,不知前路究竟在何方罷了。」
兩人本是面對面而坐。
聽了這番話,謝蘊卻忽地將阿嫵拉入自己的懷中。雙手攬住她纖瘦的香肩,薄唇覆在了她的眉宇之間。
似是想吻開她眉間的愁緒。
含混、繾綣的嘆息聲響起:「莫要再憂心了。」
莫要在我面前,為另一個男人憂心了。
天翻地覆府一瞬間,阿嫵整個人陷在了謝蘊的懷裡。就連清冽好聞的甘松香,也沾染了曖昧的氣息。
溫熱的觸感映在了眉間,她的心尖一瞬發燙。
彼此皆可聽見對方的呼吸之聲,旖旎的氛圍在這呼吸相聞之中,被無限地放大。
頓時,方才的愁緒都無影無蹤,化作了無所適從的曖昧。
阿嫵不自在地縮了縮,卻沒有徹底推開謝蘊:「好了,我不再憂心就是了。」
她情知謝蘊如此作態,多半是又誤會了什麼,卻苦於無法解釋。
想了想,伸出纖纖素手,輕輕覆上謝蘊的面頰,似是無聲的安慰:「都聽世子的。珍惜眼前,才是最為要緊之事。」
謝蘊輕輕「嗯」了聲。
他的薄唇從阿嫵的眉間移開,復又埋進她如瀑般的鴉發之中。鼻尖縈著發梢的茉莉清香,暗香浮動。
攬著細腰的手愈發收緊,二人的衣料摩擦出窸窣的聲響。
雖然阿嫵柔聲安慰在先,謝蘊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安定感。
珍惜眼前,最為要緊。
可遲早有一日,她的眼前人不是自己。
謝蘊從未覺得自己如此空虛,必須與阿嫵緊緊相依,才能填補上空洞的分毫。
而餘下的空洞,皆化作叢生的妄念。
他陡然生出一個念頭來。
那念頭過於離經叛道。當它出現的一瞬,他就為之而心驚不已。但是越壓下去,它就越發浮現。
倘若阿嫵的夫君,是他……
她就不會為了夫君不明朗的仕途牽挂,更不會為了所謂的「婚遲之相」而憂心難以得遇良人。
謝蘊在心底苦笑了一聲。
可溫軟在懷,怎捨得輕易撒手,成全他人?
當他懇求阿嫵留在別院的那一天,就合該知道會有今日。眼睜睜看著自己從克己的君子,變為奪人所好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