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秋水齊海平

第二十三章 秋水齊海平

仙桃那夜身子極沉,好像胸口上壓著層層疊疊的草木枝杈;但又似乎睡得很輕,因為隱隱約約地有香味四處竄開來,挑逗著鼻息;那之後又好似與誰又坐卧到了風路里,礁石蠣殼間隙咸腥的風把裙裾翻動著……

之後便是聽見阿娘與近身丫鬟進來,阿娘責怪丫鬟說怎麼小姐的閨房門都沒關緊?

仙桃聽著了,沒醒,也沒起。

之後便是聞到阿娘熏衣的梅花香,落到自己的額上,到頰上,到輕輕推拉開來的手腕上,濕濕涼涼的巾帕撫過肌膚,仙桃想嗔念說別擾,又懶得回應道,慢慢便也適應了這溫度。。

此時屋外已有細竹條掃把划掃紅石板磚的聲音,間或是外面古井埕台上用瓢取水擔水潑水的聲音。雞鴨鵝被「唧唧砸砸」的口中念念有詞驅趕著,天光很亮,想必又是個阿爺說的「九月小陽春」。

仙桃覺得胸口有股子氣息飄走了,而再卧躺下去都幾乎有點令人煩躁了。於是慢慢地睜開眼喚了一聲「阿娘」。

卓氏聽到都覺眼眶濕,一面讓丫鬟扶著仙桃起來,一面雙手合十往關帝廟往鋪神廟那兒拜了幾拜,說不盡一些感謝神明祖宗的話。那邊說著,又吩咐廚房趕緊去做紅菇瘦肉麵線來,好讓小姐好好溫補一番也去去煞氣。

好幾日來吃得最有味的一碗。那乾貝咸香嬌嫩,紅菇纖維厚重勁道的在齒間嚼開,也是很叫人解氣敗火了,瘦肉末軟糯處想必是裹挾了番薯粉,而稠白麵線浸透了這一切之後的米香又好似煙火氣后的紅妝嫩膚新嫁娘,最後香蔥落湯尾,餘韻不絕。

仙桃示意還想再吃一碗,便被幾個上了年紀的老僕攔住,說剛經過過去拿幾天一劫,不可貪妄,得慢慢修養進廢才行。於是只得作罷。仙桃實是想問外面的情況,特別是,宗廟那兒怎麼說,兄長呢,金蒼綉鋪又如何,可有……查出「外人」是誰在「搶佔」我們本家生意。卓氏自然也是想著要如何和女兒說起,只是到了嘴邊便都變成:「罷了罷了,你何事都勿需管,這幾日只管修養好來便是,」之後便是關門拴戶,讓老僕幾個好生看養著,自己和阿爺去商量事情去了。

「別是讓家中爺娘難堪了吧。」另一則是,「別是讓家中人發現昨夜……?」

昨夜?仙桃回憶如水昨夜,仍然似幻似夢,直到一手摸出了扁柏銀針小紅包,而另一手摸出了干松木香囊,聞著好似他就在身旁。

午時過後,小七來了一趟,又帶了一封信箋過來。

仙桃覺察小七最近幾次似都有不快意,於是手裡捏著信箋,不急著開也不急著撕,歪頭問小七:「你是否也覺得我此番殺人了害人了是厲鬼毒蛇是惡婆馬蜂?」

小七一聽有些著急:「誒你如何剛好,就這般說自己。」

「我只是想說,你不壞,我不信外面那些鬼話,但是送完這次信,我也不能再接著送了,我也會去和陳公子說,家裡也不許我再多往這院子里跑了,過些日子估計得相看著些人,各種不便,不是我不再和你玩兒了。」

仙桃聽了倒也不說話,賭氣想著,那我也快好起來了,那你要走便走吧。而嘴上也什麼都不說,也不拆信,只是問道:「今天午膳有老醋豬腳和山筍湯,我已吩咐人備好,你吃了再回,不吃的話,我也讓人盛好裝好拿給你,不讓你為難。」

小七一聽覺得仙桃像是生氣了,怕是誤會她……但是此時自己也不好說什麼,只是淺淺應了下,然後推門回去了。

仙桃翻開尺素,見又是一南曲曲詞:

望明月

坐對熏風教人睏倦

追想昨夜敘情杯酒談心

怎料今旦

情郎無伴

我芳卿

想伊是嚴慈拘束

奉伺親帷

伊即不敢把此情戀

聽見叮噹聲響

忽然聽見叮噹聲響

疑是我心愛人

撥落金釵扣了門環

新慌忙移步迎接

開門望寂無蹤

掩身再聽

原來都是風擺銅環

且回步

且回步入書齋

翻身就寢

莫把此眼望穿

翻身就寢

莫把此雙眼望穿

仙桃看到一半已然心跳如鼓浪,一溜煙讀完之後趕緊把這封詩信塞到平常誰人都不反動的妝奩深處。

他怎可這麼大膽,是要害死我不成!

但又禁不住遍遍回憶,字字誦記。

如此閑散過幾日,仙桃自覺也恢復了些氣力了,也開始在樓內又開綉架而天井裡又練鶴拳法。小七果真是再不來了,那便不來吧,誰缺誰不行仙桃心想,原先也欽羨我會武藝拳法,也央我畫扇面畫人像,如今明哲保身不來了,就看日後誰缺誰吧。

不過小七這不來,陳挽那的信也斷了,仙桃心想,想必是一路的蠢貨色,不知變通……轉而又,不,我怎可這麼想,斷了也便斷了吧,想必就是他薄情或者戲弄吧。於是乎,這幾日仙桃倒是沉浸在百千堂自家院落里,讀詩書,描樣秀金,練體魄,習拳練法。

終於有一日,早膳過後,林良說要讓仙桃過去主屋商談,仙桃心想,那該來的也還是來了。

從小到大仙桃沒見過雙親如此這般嚴肅過。

「莫不是要隨便打發一家人把我作嫁了吧?」

她甚至心想。

「但是我那日街市上如此那邊匪悍,應該也沒婆家吧。」

仙桃想了想覺得無甚他法,她一跨進廳房門檻,便對著台上雙親和壁掛上的公嫲跪下:

「我知錯,我不該兵荒馬亂到街市上舞刀弄槍,不該仗著自己會點白鶴拳法不顧危險不知躲閃。但是阿爺阿娘該知曉啊,我本是和兄長奉著伯父之命去調查送王船船帆旗繡的,誰想一炷香不到,桅杆還沒燒完,街市上就開始起亂了啊,我本想著我那師父也是護著陳家也在街市上的,本是不怕的啊,那師父也給我牽了馬護了身的,不信,我這便寫信給師父讓她過來說話。」

林良一如既往的溫潤細聲說話:「這事齊家都不怪你,他們烏石此次太過鬥狠,你嬸婆姑母夫家都差點被牽連到,你能自保也是祖先有罩,街市上只說你勇猛,沒傳你匪狠。況且,事後驚嚇了的十來日,便也讓人知道,再勇猛也還是女兒家,也得憐惜疼護,這件事你莫操心。烏石和犁頭的大事,本來我們赤斗林家不想牽拖住留下瓜葛,但是既然春生都去報關拖了我們武舉人了,而你也被卷進去不得不自保還害了病了,且他們鄭、周、庄也都牽連到了,那便不能不管了。所以你伯父會集合幾個姓氏去幫他們談和……」

仙桃聽了大驚大喜,想著這幾日也學阿娘默念佛祖關帝怕是真顯靈了,這幾日得閑必須得縫了涼傘、大纛和桌裙到那關帝廟前還願一下。

「今日要和你談的是送王船船帆的事情……」

仙桃一驚,沒想阿爺他們要聊的是這個。

「我知曉那些都是你繡的,你自從小開始和阿娘學金倉,那針法怎可不熟悉,哪怕此番你多做了好幾道工序,讓那青龍藍鰲看起來更為生動,那也還是你的針筆。」

「是又如何?我和此番送王船主祭的犁頭陳氏家大小姐陳挽交好,此次活計便是她交予給我的,我也無甚做錯,不過是接活辦事而已。若錦織他們哪怕看得起人一點點,想必這活計也不會落到我手上。」

卓氏聽了趕緊勸住:「你再也不可如此這般背後評人,此番我可是退了裡外丫鬟老僕,還都支張開來出外辦事了,不然可是要被人聽了去學了去;哪怕沒被聽了去學了去,女兒家背後評人說人怎可是大家大堂閨女做的事情!」

「我沒背後惡語,我此番說的沒一句假話,哪怕此刻牆根下有人在聽要去學,想必也知道我說的是那日實景,句句真切。」

「你為何不明白我要教導你的,重要的不是你看到的真實之景是什麼,而是別人認為你覺得是什麼。」卓氏輕嘆。

「我和你阿爺商量之後,覺得此事就這麼算了,你到時候被問起來,便推諉說沒查出來,針腳、花色和綉樣都沒新鮮都沒怎麼在城中見過,興許是外埠來的哪個綉娘就這麼做了。若是錦織他們再問起,要你學綉,你便好生『仿造』著吧。」

仙桃聽了置氣,直接大腳站了起來質問:「我為何要如此?笑話,我仿綉我自己?」

林良此時竟也有些慍怒,「怎麼?你模仿不了你自己?!」

一貫溫馴的人突然語氣重了些,讓仙桃不禁一個趔趄,但是站穩后,便也賭氣不言語了,任由他們講去吧。

無非不就是體諒他人、求和求興罷了,說著這金蒼綉錦織母親鄭氏家出力多,原就是想著給女兒支個場面的,沒有這麼個奪人風頭的理;再則便是,自己仿造自己,無有不同,既可得了這份功,又不傷兄弟姊妹和氣,豈不兩全啊。

仙桃不禁不暗嘆自己阿爺做賬房學堪輿善謀划啊,幼時帶著下象棋會說她不會瞻前顧後走一子算三五步,如今看來深算實是不如阿爺,但這一腔『算計』也沒見為了自己妻女身上啊。

商談無果,貼身丫鬟來報大公子來了。仙桃大喜,想著兄長你終於知道來見我了,自己也好藉此脫身啊,於是便爺娘那告退要去見兄長。而林良和卓氏深知自己女兒剛強固執,今日此時這番苦口婆心想必只能到此,再威逼怕是要逆反了,日後總有轉機吧。

春生一見了仙桃,沒來及說其他的,只偷偷把仙桃拉到玉蘭旁邊隱蔽的石桌石凳旁問道:「誒,最近小七是不是就不常過來了啊?」

仙桃聽了不屑:「兄長你怎麼也知道,她想必是怕……」

「怕你也知道她和陳挽款曲暗通?」

仙桃聽了春生這話接的,茶杯都差點驚落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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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仙桃:明朝閩南海商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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