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席魂夢通
陳挽醒來的時候,身上已經被麻繩綁縛住了,喉根好似還有熱黃酒的味道,舌苔厚重,好似一團抹布被塞到口中,堵住了嗓子眼兒。哦,不對,好似是真的抹布。現在他頭痛欲裂,別說雙腿也被捆住了站不起來,就算是沒有,想必站起來也是站不穩當。整顆腦袋如同風暴來時桅杆上風帆被撞擊撕扯一般,有半個身子那麼重,但似乎又輕如一場虛空。哦,不是虛空,是醉酒後天旋地轉而已。
他乾脆就靠在牆上,昏睡又醒來,醒來複又睡去,當作醒酒了。
直到鵝蛋青的天光透過黯淡的天窗明瓦,那大抵是天亮了。
陳挽雖是被抓,此時卻有點兒興奮,倒是想看看究竟是什麼樣的來頭背後有個什麼樣的局。此時酒醒了大半,口乾舌燥,但自是不能找到水來喝的。不對,倒也不是,面前確有粗瓷碗裝的一碗水。當喂狗呢?但是總之,抓他的人應該是不願讓他死的。此刻他反手被縛在窗戶木格上,兩腿被分別綁到旁邊各兩個石頭柱礎上,自然也是有防範一番的,如果高高綁到柱礎上的柱子上,一則雙腿懸空難受,二則要逃脫想必還更便利。水自然是喝不到了,陳挽悉心看了一會兒柱礎上的雲紋卷草,還雕了文房四寶和漁樵耕讀,仔細想著誰家會是這麼架勢。
屋外炮竹聲還沒響起,只聽見水聲潺潺,飛鳥時而掠過,因為啾鳴聲陡然脆厲,好似誰的嗓子意外被從崖上推落下來一般。慢慢地,車轍聲碾過石板,炮竹聲開始又多了起來。
光廳暗房,到此時,陳挽才慢慢看清屋內的東西。想必這是誰家的下落護厝,堆放雜物用的。慢慢地,意識逐漸蘇醒,陳挽回憶起了昨晚的一件件事情來。
……
最早因為朝廷「片板不出海」的禁令,鄉族出海一貫走的泉州港,如今滿是官兵把守。陳挽只知道自己和族人繞了泉州港,車馬走了好幾個時辰到達一個叫做越港的地方。此地也聞鄉音,想必會是好打交道的。果然,此行中的族中長輩和事先聯繫好的官員接洽上了,陳挽就這麼和同行的幾個族人一同上了船……
幾年過去,越港似乎沒有太大變化,只不過夜深入港時能隱約看到火燭下人頭攢動,來往貨船馬車似乎多了起來。省去了走水路入城中往市舶司上繳關稅的時間,倒是多了些走陸路零星搬運的雜活。自然,免不了往守防官員那銀錢交待一番,現如今這樣的差事也落到了陳挽本人的頭上。
接洽的官員身材矮小隻到陳挽肩頭,凌厲吊梢眉眼往上看的時候,倒像是刻意要撐住一股氣勢一般的瞪了陳挽好一會兒,陳挽倒也不驚,習慣性嬉皮笑臉:「怎麼,官爺我別是好命生得像您哪個親戚吧?」隨手伸了伸,摸過去一包銀錢:「小弟我犁頭陳氏,之前族人打點好了來笑納您的。」
那官員嘴角不知覺鬆動了些,右手接過銀錢,袍子里窸窸窣窣了一陣。轉而抬手拍了拍陳挽肩背:「我是看後生你生得還算白皙俊秀」,許是要壓低聲音說話,他低頭往陳挽肩上靠了上去,嚇得陳挽後退了兩步,而官員差點撲空,陳挽趕忙先扶住他,「出手還大方」,只聽他說道,「把我族裡排名第六的小妹許你如何啊?」
陳挽假裝親熱的一把攬住對方肩頭欲回話,對方也是有點措手不及,緩了緩緊接著說道:「她雖是父母雙亡,嫁妝無多,但你們這跑海討生活的怕也是居無定所,不正好兩相得當嘛。」
陳挽摩挲著自己下巴的胡茬,回復道:「官爺你看我這個歲數,是頭驢都要被拉出去配種了,哪能沒娶親啊!」
眾人一陣鬨笑。
而陳挽笑過後搖了搖頭,面前恍惚好似出現了她靈秀的眼眸,怔了一會兒,趕緊吩咐碼頭上的小弟幹活,這船上貨多,不知道要裝卸到幾時,大家也不敢怠慢,忽忽海風中無人察覺到那一瞬間的陰晴驟變。
正忙乎著卸貨上貨,那矮個官員追了出來,陳挽心裡一沉,想著別是招待了銀錢后還生什麼變化罷?
只見矮個官員氣喘吁吁地追上他來:「如果有人問起,記得說是別處來過年探親的親戚啊,也記得交代親戚老小都這麼說。」
陳挽拍了拍官爺的肩背又嬉笑道:「也是官爺體恤,多給了銀錢是要幫我連仇人都一道防了不是?」
官爺喘過氣來回他:「本來啊,只你們一兩個大姓走越港出海,越港偏安一隅,朝廷是不怎麼追查,但最近來往的人多了起來,你們還是要防範些好。」
陳挽一聽這話馬上收起嬉皮笑臉,誠摯地道謝,順帶又塞了些錢問道:「官爺可知來往的多是哪家哪院的?」官員順手收了銀錢說道:「周氏和鄭氏。」陳挽心想,鄭氏家裡也是做碼頭生意的或許可以理解,但是周氏,難道不是那家那誰的那個賭徒嗎?
不過陳挽也沒和人說錯,確實也是有仇家,雖然不是周氏和鄭氏,雖然離鄉背井這麼多年第一次回來,還沒想好要怎麼應對那些人。
他只知道,他必須回。
一個人好生奇怪,本來闖港、見官、運貨這些事情一環一環都可生險,但是他也這麼平穩應對了,此刻看燈燭裡屋舍剪影,人反生怯意。
父母不在了,祖屋估計也沒見得收拾,這回回來得倉促,陳挽運送好貨物便折返姐姐陳三娘家。
雖五年人天涯,世事紛忙,但是最終通上了信件將事情如數解釋之後,見季弟仍在,三娘又喜又悲心緒無法名狀。
商賈之人嫁商賈之人,陳三娘又喚陳淑,夫家莊氏,是那碼頭上經營驛站貨倉的。陳挽父親原本開船行,府上已是最大,來求親者眾,老人主要是想著女人嫁這麼一人,兩家生意上往來有得照料啊。也幸得如此,父母被歹人所殺后,報仇且不說,生意上的事情庄生確實料理得妥妥噹噹。而此番帶回的貨物便是在庄生的貨棧中。
姐弟終於見面自是不必說,涕淚了一陣,多是怨懟為何五年來只來一信之類。庄生也趕不及問道:「家事別的倒是可以慢慢說,就說眼下的事,弟弟此番收穫甚豐啊,貨物怕是要累死些馬匹,也要累死我好些碼頭小弟……」
陳挽旋即打斷:「哎!累死姐夫家的馬匹我多倍賠償,累死人這事就別提了,我已不再是少年時,和人打打殺殺這力氣活我干不動了。」
陳淑嗔怪地拍了他膝蓋:「自己也知道自己不似少年時,怎地說話仍這般不穩重。」
庄生接著又說道:「我只想說,我見貨棧中的東西和之前別家私運的不同,許多都沒見過,我也只認得刀劍、銅、扇之類,又記得你信中說道船隻被風刮往了東洋,你此番去的,不是占城?」
陳挽嘆了口氣說道:「此時說來話長,團年飯後正趕上拜天公,我們拜完后找個好點的酒肆喝上幾杯讓我慢慢和你說?」
陳淑聽見了自然不悅:「怎地不在家也說與我聽,再者哪有年三十還開著的酒肆?」
陳挽往搖籃里剛滿月的大侄子努努嘴說:「你剛生產要恢復,我大侄子剛被生出來要吃奶,我說那些銀錢來往商祖交易的,惹得阿姊你傷神有什麼好。正別說此行一直在我身邊的陳小六家碼頭開酒肆,大年三十不迎客,就我們幾個喝不正好。」
陳淑自小寵著這個弟弟,自是不會阻攔,不過也少不了說上一說:「阿爺也是讓你去宗塾里念過書的,詩文你也是會做的,怎麼說話還一貫是這般浪蕩樣子。」說完之後,自己也愣了一下,眼眶馬上紅了出來。正月就哭不吉利,陳三娘淚水噙得好辛苦。
陳挽過去搭著陳淑的肩膀,低頭說:「姐,你阿弟我總是你的阿弟,你阿弟這不是回來了嘛。」
後面的事不必多說,只記得庄氏聽說要販去生絲、娟織物、棉織物、毛織物等物,驚訝地說:「那不是得和林氏打交道?」陳挽仰脖又飲盡一杯酒,說道:「我和林氏大公子春生交遊甚好,何況阿爺阿娘的事和林氏也沒直接關係,他們說來還算是和我們有共同的仇家,為何不可?」庄生嘆了口氣說:「你忘了那時你著急出海,是撂下林家大小姐的啊。」
陳挽不說話,也不知喝了多少杯酒,恍惚只記得後面酒都不溫了,就著涼酒下肚,姐夫被家裡小廝喚了去說過會兒找人來接他。而他,恍惚記得那誰家的紅磚白石萬字堵,然後,就是此刻了。
此時他如果手能夠鬆開來,必定要給自己腦袋狠狠地來上一拳:怎不再多走幾步?多走幾步就是她的宅子了!
就在這時,門被推開了,眼前站著的竟是春生,他本是開心地要喚他來救,但是破抹布塞著噁心不說聲音是一下都發不出來。
春生進來沒顧著解開他四肢上的漁民結,而是抽了他口中的抹布,不等他開口便說道:我會讓你出去,但是你必須死著出去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