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生不相見
林氏販糖。
本來是附山之民,墾闢磽确,植蔗煮糖。意外結識了些遮陽船船家,得利水陸交通之便開始販糖,發現行商賺得的銀錢比起種植甘蔗榨糖那可是豐厚了許多。所以仙桃先祖便帶領一家老小從五石山外的北良山順著萬重溪而下,搬到了這安平鎮。作為水陸交通的交叉結點,這裡退可回北良山找蔗農收購原材料,進亦可裝船入泉州港行銷各處。
到了仙桃祖父這代,潛心經營數十載,漸漸宗族的人也都帶動了起來,鱗次遷居於此。再之後,便是建宗廟,修大厝,逐漸安定了下來。而祖父也被選為了宗族族長。
此舉既然有利可圖便不是說就沒有競爭者,但是林家能獨大,便也是有自己奧妙的。
有一年春分過後,林家照例要裝載貨物運往北方販售,沒想春水雨落、泥濘路滑,有幾個小工不慎跌倒,搬運著的蔗糖也被一併摔入泥地里。小工一邊心疼蔗糖,一邊擔心頭家扣工錢,只好先將裹了黃泥濕土的蔗糖一起帶回來,悄悄地藏在另一處,想著等到泥土乾巴了之後也好分離,再換批次運送。
仙桃祖父宅心仁厚,知曉手下並無歹心,也並非故意,於是默默觀察不忍揭穿,想著這事兒就這麼過去了。
又過了幾日,仙桃祖父去查看這批原本是潮了的蔗糖,結果意外發現,剝除了黃泥后的糖,質量和口感遠勝於其他。於是幾番研製,這一批還未運出的蔗糖經由這麼一道工序,被加工成了「赤砂糖」。販運到北方之後據說供不應求,林家販糖因此名聲大振。
商賈北行一趟不易,不能滿著箱子過去,空著箱子回來。仙桃祖父讓家人們販賣了蔗糖之後,也收購了些南方的罕貨送回,多是絲綢、面紗之類,原料送回再給綉鋪工坊的人紡紗織布,一來二去多賺了好幾筆。更何況也不僅僅只是賣糖,閩南常見的荔枝龍眼,林家也製成了果乾運往北方,北方的稀罕京貨也一併南運。
林家算是富甲一方了。宗族的一些事情也擔當了起來。宗族能有什麼事兒?不外乎就是家族榮耀,以及人丁、財務、水利、甚至包括佛祖的保佑都不能外流而已。魏晉來的祖先客居於此,多山薄田這麼數代經營起來,靠的便是宗族裡外的互助和幫扶,沒有什麼不對。
祖父還在的時候倒還好,偶有和其他姓氏之間的敬佛、水利之爭,兩相協同下就還好。到了仙桃伯父擔當起族長,情勢便有些變化了。仙桃伯父林北本不如其父親那般長袖善舞,又專註於生意之上,常年外出的時間也比較多,一年裡不是在趕路上便是南北兩頭行走、理貨。按理說仙桃父親排行老二,老大的責任應當他來分擔,但是林良性情溫順,志趣更多在讀古書研堪輿和風水之上,因此日常宗族裡的大小事宜更多是林家老三林山來處理。而林山家中最小,妻父家勢力又大,日常閒遊逛了,又能分擔多少呢,想必每回都是底下的人把笸籮子快捅破了才告知他們吧。
除夕夜敬拜天公之後家族小輩來報,林良覺得事態不吉,本不願意去摻和,但是不去也不行,於是便和卓氏說:「我去去就回,不知道逮住的是誰,但是估計和烏石張氏有關。這……總不至於是犁頭陳氏吧,雖然仙桃老是心心念念那人,有風吹草動都怕是他,但是這麼些年沒動靜,連莊氏家姐那兒都沒聽見有什麼響動,想必就是這麼沒了。」
卓氏頻頻點頭,但是卻又不發一話,過了些時候才抬頭說:「雖是這麼說,但是我聽見此次抓人的敬賢說道,抓了的那人的身材樣貌確實是和陳挽好幾分相似,喝了個酩酊大醉在大厝外面遊盪,他們幾個怕出事兒才先抓進來關著的。」
林良一聽這話倒是暫時走不動路了,「如果只是怕出事兒,那關一宿,明早酒醒之後放了便是,犁頭陳氏我們沒必要再結仇啊,他們和烏石的血債他們自己算去。只是,如果不是陳挽那小子,而是烏石張氏的人,這麼做也是沒有道理,正月里囚住個人是打算不過年了這麼鬧下去嗎?」
卓氏指尖搓揉著白瓷茶杯,慢慢地說道:「總之這事兒蹊蹺,不知道老三那要做些什麼事情,我們一直不太想管這族內大小事,是因為前幾年那些個械鬥也夠消耗人的了,但是眼下仙桃也大了,也正商談親事,真要出些什麼事情,鬧出去也不好,婚事不能讓過去這些事情耽擱了。」
林良理了理鬍子點點頭,隨便收拾下,要帶著兩個小廝去大厝那看看。走之前向著仙桃房裡努了努嘴。卓氏心領神會。
仙桃本來就聽了族裡親人的彙報心亂如麻,心裡頭的小耳朵警覺著,風吹草動都躲不過她。此時雖然阿爺阿娘將她趕進了屋子裡,但是她零星還是聽見了那幾句話的:族裡的在宗廟旁好像捉到犁頭村那誰了。消失了那多年,還以為是走船遇難死了,沒想這晚上醉醺醺地在院子外徘徊,被族裡巡夜的幾個綁住了,正押到族長那……
「犁頭村的,消失了好多年的,以為是走船難死的」,這幾個特徵攢到一起除了是他還能有誰。但是,關他做什麼?我們林氏與犁頭村又沒大仇,要是好心的便是請進屋子裡來醒了酒再託人送回去便是了,讓阿爺過去看什麼?還要關住他不成?不行,感覺一切都很蹊蹺,得找堂兄春生問問,如果真的是他,真的要有什麼事要關了他,那麼春生想必有方法救了的,他倆畢竟一起長大,出海前可是很要好的。
仙桃想著去找堂兄,但是又想到阿娘所說的,自己這去了,和人怎麼說,說自己在意他?捅破了幾張紙就是要嫁予他?人家願意嗎?自己的鋪子怕是不給了怎麼辦?
或者,也可以就悄悄地,從側門先去找堂嫂碧玉。對,就這麼做。
等到卓氏和林良商量完之後來開仙桃房門,仙桃人已經不在屋內了。看過風水先生,大宅側門一般不常開,但是小時候還未分家之時候,她常和堂兄春生走這個門逃學出外玩耍,門路一清二楚。此時見仙桃從隱蔽的紅門外的石頭柱礎上攀爬了上去,摸索著紅磚上的雕刻爬到院牆頂,然後翻了過去。此時估計五進大院的男丁都忙著這事兒,沒人照看到這裡,於是仙桃徑直去了春生的院子。
路過宗祠大廳時,果然窗格里看見伯叔阿爺之外,宗族裡其他的男的也都來了,仙桃悄悄在院牆的暗處站了一會兒,只聽見三叔先問道:「就算是陳挽那小子,我們為何不明朝放了他就好,除夕夜大晚上把我們這些個叫來做什麼?」
「萬萬不可,留著犁頭村這人在,年後好多生計都好安排,我聽我幾個結拜的碼頭回來說,陳挽這回不是從占城回來的,船不知道飄了去哪兒?但是到港卸貨的時候,工人來回數十批,貨運都運不完,並且人沒到,書信上已經聯繫了好多買家,這回是讓那小子給賺翻了。」仙桃一聽是表兄祖耀的聲音,覺得奇怪,怎麼這事兒和表兄有關係,從小他便不安生上私塾,倒是又大志要發家致富,但是確實都走的旁門左道要佔些小便宜。
只聽見三叔回他:「你不要和我說你們把他綁了來是要找人討教些走私出海行商賺錢之道,要真是你們幾個把人伺候好了,明朝好好的把人送到庄氏他姐夫家裡,好好討教,你別再想著這些個旁門左道,都不能安生做些活計嗎?」
這時候伯父林北發話了:「祖耀,在叔伯面前你好好說來,上回張坑村找你們要的那些銀錢賭債可是都還完了?我讓你伯母給的銀兩可夠使得?」
且聽一聲喊叫嚇得仙桃差點踩到了旁邊的蘭株紅陶花盆鬧出響動來,還好及時收住了。表兄祖耀聲響大了起來:「原來舅舅們這般看待我的,這般看待我家的?難道你們以為我拿了這人是要給張坑村送去去抵賭債?」
仙桃父親這回開口了,他不緊不慢地說:「你大舅也只是順帶關心一下你阿爺的事情,並沒有提到你說的那些,你不要做這些聯想。」
後面族裡幾個說得上話的人又七嘴八舌了一會兒。但是仙桃大抵明白了怎麼一回事兒了,心內又驚又喜,衝撞得快從嗓子口跳出來了。喜的是,果真是他,陳挽果真沒死,不管究竟如何,是否在外娶妻生子了,但是人還活著。驚的是表兄心思深不可測,起這個歹心要拿人,究竟是想為何?莫非真如他們所說的,要綁了他來交易,似乎不論是抵消賭債還是交換些生意上的事兒都行,沒想你陳挽到現在都還是快好肉被人爭著割。
仙桃努力墊了墊腳,想看看堂兄春生有沒有在裡面,奇怪的是沒聽見他聲音,似乎環繞了一圈也沒見到人。此時聽見阿娘卓氏身邊的丫鬟的談話聲,說讓通知大廳里的阿爺出來一下。壞了,想必阿娘去房裡找自己,終於發現自己逃出來了。
仙桃想著既然都這樣了,乾脆徑直前去走到春生的院子,至少也找了堂嫂碧玉再說。
碧玉看到看到是仙桃來了,慌忙迎進門:「你也知道了?」仙桃點了點頭,泉州府雖是不冷,但是也不知怎地,仙桃手顫抖到不行。碧玉握住仙桃雙手,暖了暖,又不敢驚動丫鬟小廝,見屋裡有自己剛倒了但是還沒來得及喝的熱茶,趕緊遞予仙桃:「你快喝了吧。怎麼這麼沉不住氣就這麼跟來了,被其他人看見會說你什麼?再忍一會兒我就讓人給你去信了。」仙桃這會兒眼淚才下來,一手扶著碧玉那紫金襖袍的袖子哭得喘不過氣,幾番要說話,幾番說不出口。自己努力了好一陣子才壓了下來,問道:「我哥呢?」
碧玉往近湊了湊,輕聲地說:「我要和你說了,你千萬不要激動,也別著急想要做什麼,一切我們來一起商量,一起安排。」仙桃忙不迭地應允了。
碧玉指了指下落埕頭樓的方向,說道:「你哥自然是先趕過去了,這一切有他,你且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