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第112章
沒有進一步向我們解釋孔燦是怎樣的一個「怪胎」法,上官卜原所表現出來的態度,就彷彿那是一個多麼有趣的秘密,而他要自己獨享。
在那一笑過後,上官恢復成冷靜的表情,連敘述的語氣也隨著心情的回落,變得平淡無奇:「我當即向房東表示願意租房——正式地,和孔燦成為了室友。和我想象中的一樣,我的這個室友很安靜,他大部分時間都呆在自己的房間里,面對著他的那台舊電腦,搗鼓著什麼東西。他也不怎麼說話,尤其面對我的時候,能不說就不說……雖然他比我想象的還要不友好,但我也沒什麼好抱怨的,畢竟,我特意搬出來就是為了圖個清靜——直到,有一天,我發現了他的秘密。」
稍作停頓休息,上官卜原繼續往下說時,一雙眼睛明亮明亮的:「那天下午,我剛從學校回到租房,才一進屋,就見他很用力地打開房門,火急火燎地衝出來——頭髮是凌亂的,衣服也皺巴巴,連腳上的拖鞋都只穿了一隻……」上官卜原沒有說出口的是,他當時第一反應還以為孔燦是被外來入侵者「怎麼了」——因為他那難得沒被瀏海擋住的眼睛里,紅通通快哭出來的樣子,而皺巴巴的t恤短褲下,是常年不經太陽暴晒,白到幾乎透明的肌膚顏色……當然,事實並非如此。「我哪時見過他這樣,也是嚇了一跳。結果,他頭一次主動伸手抓住我,還頂著世界末日似的驚恐表情開口向我求助——說他的電腦突然藍屏了。」上官吁出一口氣,輕笑了笑:「虛驚一場,我一邊幫他處理電腦,一邊還在想啊,這人怎麼這麼大驚小怪的,不就是電腦突然崩潰了嘛!後來我才知道,原來他還是個『作家』。」
「作家?!」不知是誰語帶驚奇地這麼反問了一句。
我「聽故事」已到入迷處,也沒去在意。
「嗯,」上官點了下頭,然後道:「雖然都是些沒出版的作品,但他創作了它們,稱一聲『作家』也不為過吧?我幫他把電腦弄好后,他的第一反應,就是去檢查硬碟里的那些小說還在不在——他的舉動告訴我,他很在乎寫作這件事情。」
聳聳肩,上官試圖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鬆一些:「這和我的想象又有了些出路——不管怎麼說,有理想的人總是更加容易令人尊敬的,我因此對他改觀了不少。而他因為修電腦的事欠了我一個人情,對我也客氣、親近了一點。」
我腦海中的孔燦,隨著上官一點一滴的敘述,形象愈發飽滿清晰起來。
上官卜原站著說了半天,累了似的,找了一個靠牆的椅子坐下。和之前一樣,經過他一番前言鋪墊,我們四個人都陷入了他和孔燦的「故事」中,皆耐心地等待著他的下文,沒人出聲打擾,病房內安靜得掉根針在地上都聽得見。
但也就是在這樣的靜謐中,半闔著眼,原本看上去像是在休憩的上官卜原,臉上卻慢慢龜裂出了痛苦扭曲的表情,就彷彿他體內一直有五味摻雜的液體在翻攪沸騰,但他始終在努力忍耐著,而現在,那股略酸帶澀微甜卻更顯苦勁的味道,已經掙脫了他的壓制,開始在病房內的空氣中瀰漫——
幾乎所有人的呼吸都滯了一滯。
就像突然有股重力壓在心上,但又是無形的,讓人揮之不去,莫可奈何。
我有些震驚地盯著上官卜原——旁人尚且受到如此影響,他這個散發出痛苦氣息的本尊,又該是承受著怎樣的錐心剜骨之痛?!
然而靜默過後,從上官口中娓娓道出的「後續」,卻並非一開始就是令人痛苦的:「孔燦那樣的一個人,自然不會把自己寫作的事情說給別人聽,更不用說把作品拿給什麼人看了……現在我機緣巧合知道了這件事,而他,也像終於找到一個出口一樣,在幾天後,提出希望我能幫他看看他寫的小說,最好再提點感想、意見什麼的——畢竟,『讀者』的觀后感,對一名作家來說,還是至關重要的。我意識到,這超出了我們互不干涉的界限——但我轉念一想,就當是日行一善好了,若是他真有天賦,有人從旁提點的話,說不定真能成就點什麼……我這才發現,自己潛意識裡,還是挺希望他能『正常』一些的,像個他這年紀的普通大學生,希望他多出去走動走動,多交朋友,多點笑容——」上官不知想到了什麼,臉上的表情恍了恍。過了一會,他才繼續往下說——
「但我用錯了方法。」
說完這句話后,他又閉上嘴,沉默了一段時間。
他的表情很嚴肅,說話的語氣,也古板得簡直像是在自我批評。
緊接著,他卻突然嘆了口氣。
不輕不重,但卻能從中覺察出幾分他的後悔。
「或者應該說,不是方法的問題——而是當時的我太不了解他了……」露出一個實實在在的苦笑,上官卜原緩緩道出了孔燦自殺的來龍去脈:「孔燦拷貝給我的小說,我看了。要說評價的話,四個字:乏善可陳。」上官吐出這四個字時,因為看上去很專業,所以愈發顯得態度是冰冷的,「老實說,這和我所期待的明顯有些出入……但我馬上就發現了問題所在——孔燦平時除了去上課,其他時間很少出門,別說朋友了,就連鄰居可能都不知道有他這麼個人的存在。他這樣的人,獲得的訊息大部分是通過文字、媒體,換句話說,他的『世界』,至少有一半,是由別人口中的世界所拼湊出來的……舉個簡單的例子:就好比說國內的旅遊勝地n島,他可以從網上搜到照片,搜到當地的地名、美食,搜到別的去旅遊過的人的感想……他可以搜到很多,但他卻沒法搜到當他走出n島的機場,哄熱的空氣撲面而來時的感受……也就是說,他筆下的人物,要麼活在別人轉述的世界里,要麼活在臆想的架空世界里——所有的情感都缺乏了真實感。」
即使上官沒有繼續解釋,我也彷彿能感覺到,這對於一個作家的創作來說,是多麼嚴重的致命傷——
「雖說藝術應該高於現實,可從本質上說,它也該是源於現實,才讓人有認同感的。明白了癥結所在,卻讓我覺得很頭痛。一個人不吃飯,我可以教他使筷子,甚至可以喂他、強迫他……可一個人不懂得和這個世界打交道,我該怎麼幫他?」上官卜原好像重新回到了當時的困境中,眉心皺起了褶子:「我想過和他說實話,想過撒手不管他,或者乾脆就說謊騙騙他——畢竟,一旦我搬出了房子,我和他就沒什麼交集了,他能不能成功,會不會改變……這些都和我沒關係了。」略頓了頓,上官接著道:「可是……」
他喃喃著,臉上出現了微妙的表情,似迷惑似不忍似茫然——
「可是,當我心不在焉地和他一起吃外賣送來的晚飯時,一個不經意瞥向他,卻逮到了他匆匆把目光從我臉上收回去的動作……有了這一次,後來我便注意到了,他在和我講話的時候,似乎都有忍不住把目光往我臉上飄的舉動——那眼神里,含了點緊張、不安,還有更多的期待——我稍稍一想就明白了:他是在等我對他作品的評價!」